深夜偶感:从哈代到门罗
门罗获奖,译者也就频频被要求出来参与解读。这阵子,一直想找个作家来与门罗做对比而不得。前两天睡前看《哈代诗全集》,偶然翻到前言,不由得哑然失笑——“尽管对爱和生命有着本能欣赏,但哈代从未摆脱此种想法,即人是一个没有上帝、也没有目的的宇宙之进化过程中的不幸副产品,他的意识和逻辑能力本身,或许都反而让他拥有一种虚无感,徒增超乎其他生物的负担。”这不正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不断试图强调的门罗写作主旨吗?
这样一来,顿觉哈代与门罗,一古一今,男女有别,竟有不少相似之处。两人都对人类心怀悲悯,成功轨迹也十分相似,都是怀揣写作之梦,天赋才华加上勤勉不辍,由业余起步,一路写进了传世经典之列。
当代的门罗早已超越了哈代四平八稳、夹叙夹议的老式写法。对内心意识流的强调、人类潜意识的解密以及整体思路从宏大向细微的转向,这一切,都让现代人写作笔法更加自由多变,更加关注个体的琐细真实。从这个角度而言,从哈代到门罗,无论对自身的认识还是其文学质量,都已经历了水涨船高、不断进步的过程。
然而,门罗并非科班写手,没有太多技巧创新的压力。她是真正出于写作欲望而写。诚如门罗自己所言,厨房里的女人们凑到一起,“我来讲个事啊……”往往就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而它背后总有一种热切的叙述本能在支撑。门罗的写作就是从这种原始欲望起步的。这种动力决定了门罗更多考虑的是如何理清思路,提炼出最希望表达的东西,讲好故事。
所以门罗会给读者颇不同于其他现当代纯文学的感受:一切技巧均围绕叙事本身,像高超主妇厨房里的物件,各有用途,绝无虚设。如此一来,拿我们儿时读过的作家,比如哈代,来与她做比较,或许就不那么突兀了:他们笔下的故事都发散出质朴的光彩,提供阅读快感。两位作家的身上都闪耀着叙事性的光辉。
因此,阅读门罗,时不时地会感到惊艳。那种无意假装高端、没有惊人炫技的文字,让你误以为只是在看一个写得不错的老派作家。你甚至还颇为自得,因为某些时候,似乎你对各路新兴文学理论和技艺的了解已然超过作者。然而,叙述低调地默默地前进,突然间,飞流直下,时空裂隙陡现,各种真相扑面而来。新锐作者们野心勃勃,用尽伎俩试图营造出的阅读体验,在门罗笔下就这样纷然涌现,她本人却仍旧不动声色,仿佛只是给你端上一盘寻常茶点。这提醒我们,出色的叙事,不以失去可读性为必然代价,是否完成了叙述主旨,是否成功地提醒人类认识自身与世界,才是成功与否的关键。
成熟期的门罗:从容的疏离
作为译者,我倍觉自己幸运的一点在于,我是从《爱的进程》和《好女人的爱》这两部作品趋近门罗的。作者的魅力,在这几部成熟期的集大成之作中得到充分展现。如果说创作早期的门罗字斟句酌,一遍遍重新来过地写作,营造出诗意灵动的语言,那么中年门罗写这两部集子,语言平和质朴,更着力于故事框架。从结构而言,这些故事对事件、对人物,或罗列比较或纵向深挖,多管齐下,手到拈来,劈开真相,震撼心灵,几乎篇篇饱满如珠。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四年磨一剑的门罗或许是煞费苦心的,然而阅读时,我们却只会觉得一切浑然天成,毫无斧凿之痕。至此,门罗已然由初试莺啼的主妇写手一跃进入大师之列。
我觉得成熟期门罗最大的变化就在于叙述与自我的成功疏离。门罗创作小说,几乎都是从自身或身边人出发,以亲历亲感的现实为基础展开虚构想象。以《蒙大拿的迈尔斯城》为例,身份为“母亲”的叙述者,讲述小女儿落水得救的惊险过程,处处充满真实的母性感受,让人跟随到位的叙述话语,感受到一波三折的惊心动魄。然而,门罗从创作伊始就起点颇高,着意于寻找打破常规的视角。早期作品中那种惊人的观察力、对细节的强大把握,都令人印象深刻。及至成熟期的几部合集,门罗正式采用最富特色的倒叙插叙法,表现出对早期强烈倾诉欲望的超越。与成熟期的大多数作品一样,《蒙大拿的迈尔斯城》在故事主干当中插入了数段旁枝错节。开篇关于溺水孩童的回忆,讨论了叙述者儿时与父母的关系。主体部分通过与童年对比,营造强烈的现实感,引发叙述者对现阶段家庭生活,对与子女和丈夫关系的审视。然而不经意间,门罗在过去时的主体时态中,插入这样一小段现在时叙述:“我已经多年未见安德鲁了,不知他是否依然清瘦,头发是否已经完全灰白,是否仍旧一心喜欢吃生菜、坚持说真话,或者是否仍旧爽朗而带着失望。”对比之下,读者终于惊觉门罗前后始终使用过去时的良苦用心:时态之中隐藏了真正的叙述视角:整个故事实为多年之后,已进入中老年的女主人公对年轻时代与前夫和孩子共度的一段旅行时光的回顾。视角的娴熟转换反映出此时的门罗已经拥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迷人风度,“自我”成为从容观察的对象,她行文周密老到,强调出想要渲染的主旨:生命之无序。这种娓娓道来、静水流深的疏离特质贯穿了门罗的大多数成熟期作品。
《苔藓》是另一则我很喜欢的短篇。门罗显然偏好一些特定主题,成熟女性与出轨丈夫的关系就是其中之一。晚年代表作《熊从山那边来》中,出轨丈夫变得爱意绵绵,以大彻大悟的博爱之心面对老年痴呆的妻子。这大概是门罗一直推崇的人与人互相理解的终极表现。门罗似乎热衷于提醒大家,生活充满无序,人类其实万分孤独,就算不能做到互相关怀,至少也应当彼此保持耐心和理解,共同等待危机自行消解。面对痴呆妻子与痴呆老头的热恋,做丈夫的哭笑不得,却始终报以尊重,并对妻子迸发出全新爱意。写出这个故事的门罗也已进入晚年,如果说在生命尽头方能达到如此的默契和解,那么中年时期的门罗对出轨丈夫的解读,则以《苔藓》为代表:女性是成熟的,默默忍受孤独,以种种小乐趣取悦自己,而男性始终刻意于扮演“坏坏的大男孩”,人到中年故作多情,拙劣表演着为年轻女子神魂颠倒的戏码。
虽然这一时期,门罗的态度明显仍有所褒贬,但有别于大多数女权作者,她依然做到了自我与叙述的疏离。大卫找到新欢,却带着即将分手的现任女友去见分居妻子。三人意味深长的晚餐充任小说主体,当中轮番插入大卫和分居妻子对昔日时光的闪回记忆,将一个典型的情感破裂的现代家庭描述得入木三分。这里,门罗除了延续早期创作的特点,对女性心理的描写细致入微之外,更展现出对男性视角同样娴熟的把握。中年出轨男的可悲可怜无不为门罗一一写出,并站在人性高度,以深深同情为基础,未曾无情嘲弄。如果说,《熊》里,老年男子对妻子是哭笑不得的同情和理解,那么《苔藓》中,妻子对丈夫同样持有宽恕的同情。因为了解彼此的无奈,夫妻之间神奇地获取了相处的平衡:“他们过去常说些辛辣、伤人的话,说的时候偏偏要假装挺开心:心平气和,甚至故作亲切。如今,这种一度是伪装的语调渗进了他们所有尖锐的情感,被吸收了,深入心底。”门罗深入双方内心,不曾做出任何评价,呈现出一种超越自我感受和普遍理解、充满诚意的写作风度。这使得门罗对人性的观察显得坦诚隽永,不至于像许多女性作者那样受强烈的女性视角和女权精神的拘囿。也正因为此,我觉得不宜给门罗贴上“女性”标签。门罗一直在努力达到更高的观察高度,这份疏离自我的努力让她的境界变得雍容大度,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并公平代言。她的女性特征可能更多地表现在细腻观察力和悲悯情怀中。
事实上,《好女人》和《进程》这两部集子很好地表现出门罗独特的故事框架法、对真相的巨大捕捉力和坦诚平静的叙述态度。凡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比较戏剧性的情节,如《发作》《柯蒂斯岛》,还是随手拈来的普通进程,如《双帽先生》《爱斯基摩人》,均被她炮制为令人过目不忘的精彩短篇,人生的真相处处绽放。
译者的一点题外话
身为译者,我有两点感受,供同仁指正,也给有志于文学翻译的年轻朋友们做个参考。
首先,正如写作是一项门槛不高的活动,我们但凡对世界有了一点认识,尽可以诉诸笔端一样,翻译也是如此。只要外语过关,凭着一股激情,谁都可以找来一本心仪的作品,遣词造句,成为一名译者。不过,多年文学翻译的经验带给我的感受是,正如门罗为了成就作品,必须设法让自我疏离于叙述,译者也需要做到抛开自我,围绕文本服务。翻译最难的不在于文笔好,而在于按捺住炫技欲望,一切从原文出发,当华丽则华丽,当质朴则质朴。我译叶芝,译门罗,自知才疏学浅,贸然提笔,内心惶惶,惟有不断自我提醒:命运使然,把别人凝聚生命的文字交付我们之手,只有不遗余力揣摩把握、力求再现,方才对得起无言期待的原作者。如今,两卷门罗译文木已成舟,译者暗暗祈祷:但愿通过考验,勉强传递出原文风貌。
另一个感受是,做文学翻译,词汇量语感之类固然重要,基本常识亦不可或缺。曾听一位同为业余译者的同仁介绍,他常看最新大片,因为此乃译者的必要功课。我深以为然。各种领域的各种知识,译者不求精通,但都应尽量有所了解,否则译文中就容易犯下匪夷所思的错误。举个简单例子:我曾在一部加拿大女作家的中文版作品中看到一句,“我结婚时,连个铃声也没有。”原文想必是“ring”,女主人公下嫁穷人,没有像样婚礼,连婚戒都买不起。这部译著整体水平不差,至少我读完之后颇为感动。然而“铃声”这类微瑕,每每会潜伏在文字当中,令人扼腕。这不是外语水平的问题,也与文笔无关,而在于我们所储备的基本常识,只有依靠多读多看,增加见识来解决,别无他法。门罗这样一位生活型作者,在翻译过程中,此类常识问题更是层出不穷。“稻谷倒伏”、“投币式煤气炉”、猜字谜游戏中的“猎户座”……说来丢人,选择适当的语气文风之余,倒是这些貌似机械简单的问题,在翻译过程中让我颇费了点工夫,因为不熟悉,所以越发小心翼翼,惟恐出错。译完门罗,自觉除了见识到出色的讲故事本领,还跟着这位神奇主妇学会了很多原先不懂的知识,收获超值。
现如今,还愿担任文学翻译的,基本上都是抛开利益之想,纯粹发自兴趣或对翻译事业的满腔热情。在我本人,涉足译者行当,最初也仅仅为了学以致用,以一种比较有意义的方式度过业余时光,兼向儿时给我带来丰富精神世界的外国文学翻译行业致敬。没想到的是,读者的鼓励和需求,让我欲罢不能,一译十余年。回首来时路,岁月的流逝有一部部与大家共享的作品来纪念,这是很幸福的吧。
译 文
1974年夏季的一个傍晚,飞机正在停稳的时候,卡琳弯下腰,从背包里摸出几样东西。一顶黑色贝雷帽,她顺手戴起,让它斜斜地扣在一只眼睛上,一管红色唇膏,她用窗子当镜子涂在嘴上——多伦多的天已经黑了——还有一只长长的香烟嘴,她举着它,准备在合适时衔在齿缝中。贝雷帽和香烟嘴都是从她继母穿去参加化装舞会的“花街神女”套装中偷来的,唇膏是她给自己买的。
她知道她不大可能扮出成熟妖女的模样。不过她也不想还像是去年夏末登上飞机的10岁丫头。
挤在人流中,即便她把烟嘴叼上,阴郁地斜睨四周,也没人多看她一眼。所有人都急匆匆、慌里慌张、兴高采烈或者迷迷糊糊的。大多数人看起来仿佛也穿着戏服。穿浅色袍子,戴绣花小帽的黑人绝尘而过,老太太们弓腰坐在箱子上,脑袋上蒙着披巾。还有全身都是珠子和碎布的嬉皮士。她发觉自己有那么一会儿被夹在一群严峻的男人当中,他们戴黑帽,脸颊上钉的小圆环直晃。
接机的人该在外面等才对,可他们都设法穿过自动门进来了。在行李传送带对面的人群中,卡琳看到了她妈罗斯玛丽,不过后者还没看到她。罗斯玛丽穿件深蓝长裙,上面有金色和橙色的月亮图案,头发新染过,乌黑乌黑的堆在脑袋顶部,像个摇摇欲坠的鸟巢。她的模样比卡琳记得的要老,而且可怜兮兮的。卡琳的眼光掠过她——在寻找德里克。德里克在人群中应该很显眼,因为他个头高大,前额闪闪发亮,一头浅色波浪长发一直披到肩膀。而且他有明亮坚定的眼睛和嘲讽的嘴,身子总是笔挺。不像罗斯玛丽,她这会儿正茫然、气馁地扭来扭去,伸长脖子四处打量呢。
德里克并没有站在罗斯玛丽身后,而且也不在周围。除非他去洗手间了,不然就是没来。
卡琳取下烟嘴,把贝雷帽推到脑后。要是德里克不在,这玩笑就没劲了。跟罗斯玛丽开这种玩笑只会让她困惑——而罗斯玛丽看起来已经够困惑、够凄凉的了。
“你涂口红了嘛,”罗斯玛丽说,眼睛泪汪汪的,表情困惑,她用翅膀似的衣袖,还有一身可可奶油味儿拢住卡琳,“别告诉我你父亲允许你涂口红了。”
“我想吓你一跳嘛,”卡琳说,“德里克在哪里?”
“没来。”罗斯玛丽说。
卡琳在行李传送架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提箱。她往人群中一钻,挤出一条路,过去一把抓过它。罗斯玛丽想帮忙拎,卡琳连说,“不用,不用。”她们挤到出口处,从因为不够强悍或者缺乏耐心而不曾挤到里面去的接机者中穿过。她们沉默着,直到出了门,进入炙热的夜晚空气。朝停车场走去的时候,卡琳问,“怎么了——你俩又遇上你们那种风暴了吗?”
“风暴”是罗斯玛丽和德里克用来描述他们的冲突的一个词儿,这些冲突都被归咎于合作修改德里克的书时遇上的重重困难。
罗斯玛丽心如止水地说,“我们不再见面了。我们散伙喽。”
“真的?”卡琳问,“你的意思是,你们分手了?”
“要是像我们这种人还有分手这一说的话。”罗斯玛丽回答。
——殷杲译艾丽丝·门罗《好女人的爱·富得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