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从乌鲁木齐到东莞
- 作者:丁燕 更新时间:2013-11-14 04:00:39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664次
《工厂女孩》和《双重生活》是一对姊妹花,是我南下3年生活的刻骨记忆。我写我,也写女工;写我的生活场,也写我所观察到的周围的生活场。这一切,因我的心态发生了改变,也变得有了深意。人到中年,南下讨生,其跌宕、其心酸、其艰难,都被放大了很多倍。这种刺目的感受融会到文字,便带血带泪。我所写的南方生活,不是单纯的南方,而是因为北方那个浩大的背景;我之所以要“这样”写南方,是因为我曾在北方有过“那样”的经历。
有一天傍晚,在东莞莞城,我推着自行车等绿灯,旁边是两个老年妇女,面色黧黑,赤脚穿凉鞋。一个用粉色布袋兜着个婴孩,另一个,从塑料袋里捏出蛋糕,往孩子嘴里塞。孩子吃着,又四处看风景,妇人便发出一串呢喃——那从乳房干瘪,头发灰白,手背青筋暴露的躯体内发出的呢喃——热烈急促,饱含深情,不可自控。我听不懂她说的词义,但我懂她在示爱;那爱波涛汹涌,不求回报。我想起在新疆喀什葡萄架下的土屋,孩子们围着卡龙琴、艾捷克、手鼓,跳起刀郎舞的场景。那些黑眼睛红嘴唇的孩子,叽咕着、嬉笑着、旋转着,我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可我的周身都被欢乐包裹,和他们一起旋转。由此,我洞悉出一个秘密: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不是以公里计算,而是以毫米计算。
何以乌鲁木齐和东莞都成为敏感词?何以当你听不懂别人说的话时,便武断地认为自己更聪明?何以你总是恩主,别人总是乞丐?何以你的边界,只是你的街区、你的办公室、你的地图、你的母语世界?在你之外的更大族群,需要你潜心静听。当我听到那老妇呢喃,看到孩子们跳刀郎舞便知——真的没有什么更大的障碍。只需要我们更耐心、更安静、更平和。我们太容易被一种生活、一种观念所催眠。我们认为一种生活最好,是因为我们没有呼吸过另一种空气。只有突破边界,突破那个固定的一元性,才能让视角多元化,才能对自己进行拯救。
离开新疆后,我突然明白,也许无根便是迁徙获得的惟一自由。置身异域,周遭惊诧,那种蚀心刻骨的孤独,如无亲历,很难理解。我像走在一条甬道,一点点向前,四周暗黑,只胸腔里的这口气还提着,呼哧呼哧。我终于可以藏身陌生,变得无比轻松,说我喜欢说的话,做我喜欢做的事。当我背叛了出生地时,并未背叛精神上的故乡;而我要在这背叛的罪名中,赤足滴血地踏出条生存路。
每日凌晨,我闻鸡起舞,坐在小小的书桌前,开始工作。这是一种听从于自我的自由写作。我不仅把写作当作事业,更是职业。尽管写作带来的现实利益少得可怜,但这种坚持,依旧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我靠直觉写作;我一直信任我的直觉。我在自己的直觉中寻找主题,落笔时,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随着写作深入,它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按自己的理解力去写,不敷衍、不搪塞、不虚饰,在每一个字词上呕心沥血,让它们精微别致,混合着我的体温。
我的全部写作,都是为了打通自己内部的世界地图。虽然新疆面积广大,但我在那里的生活是隔绝的,这种生活所带来的思维习惯影响了我很长时间。若我没有突破那个边界,我将永远无法以另一种角度回望。关于血缘、族群、贫穷、卑微……这些我要梳理的题材,源自我的孩提时代——那个葡萄架下女孩的困惑。随着南迁,叙述技巧和感受力都获得了进步,我将它们统一在我的作品中,一点点获得呈现。
我苦苦思考写作的秘密。有一天,走过东江,生出幻觉:所有的河水陡然干枯,河床呈沙漠状时,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写作呈现出它的独特魔力——我记忆中的素材,在我当下的生存语境里,找到了各自的对应物:盒饭/抓饭,大海/沙漠,陌生人/客人,超市/巴扎,岭南/中亚。这种对应物的排序越来越长,几乎无法在几篇文章中完成,最终,变成了《工厂女孩》和《双重生活》。虽然它们的缘起都是靠直觉,但却全都出自我的密切观察——我将身体作为刀刃,探入生活的脏器内,获取了一块微小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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