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沈从文,不是因为他以小学毕业的文凭,却登上了高等学院的讲坛;不是因为他是中国少有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人选之一;不是因为他一生中特有的湘西风情的文字。我记住沈从文,是从国学大师季羡林听到的一次滑稽的误传里——以为沈从文去世了,他赶忙写了悼词,后来却发现,沈从文还活着。但当沈从文真的去世时,报刊只有一个小小的篇幅,提及沈老的去世之事,季老痛心沈从文寂寞的生,以及寂寞的死,想找回原来写下的悼词,却发现丢了,再愤笔写下催人泪下的悼词,感叹世态炎凉。我从此,记住了沈老。我知道,一个不赶时髦的大作家,定必会有这样的命运。
然后,我好一阵子钻进沈从文的世界里,了解他的哭,他的笑,他的成长。发现,滋养了沈从文的生命与文字的是一条沱江。那流动的活跃的清纯的率性的水。老子曰:“上善若水”。沈从文得到了上天赋予的最好的熏陶、哺育,他灵魂的骨子里,装的全是水般自然纯净的浆液,叫他怎么会随俗?怎么会诡谲变幻?怎么会吮血卖友?怎么会见利忘义?
沈从文一生最具传奇色彩的不是十五岁当兵,二十三岁只身到北平闯荡,以一个进步文艺青年的角色投入火热的“五四”运动,在他颠沛流离之时遇到了徐志摩的推荐,大学校长胡适的赏识,从此当上了大学教师。也开始真正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
他长期引发我感叹、唏嘘不已的除了前面季老提及的境遇外,就是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
也许沈从文的生命里是少不了这个“三三”——张兆和的。上帝给了沈从文一条沱江,让他完成一次诗性的传达过程,以他的诗笔,赞美湘西淳朴的人性、人情美,塑造水一般柔情的翠翠、三三、九妹、阿黑、宋妈、岳珉等形象。上帝是否也要给他一个女人,让他饱尝爱的甘露,在险恶的人世,找到生命的支撑?想起来沈从文就寝食难安,在自己的学生里,有一个端庄、秀气、伶俐、温和的女子,她是那样的令作家魂牵梦绕,她浅浅的一笑,可以醉倒月亮,迷住蝴蝶,可以让墨黑的暗夜满屋生辉。这么个美丽的女子,就在课堂上每天与自己对视,聆听自己用木讷的语言,讲解文学、诠释诗情,表达人生理想。她能明白老师的一颗赤子之心吗?沈从文胡思乱想,终于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追求她!就用每天一封的情书!三三迷惑了:这么个老师,如此火辣,如此用情,不敢担保,追求不成,是否会......三三彷徨了,找到了当时的学校校长胡适论理,可校长却劝张兆和嫁给他!这多么像一个童话故事,故事的结尾,有了喜剧的色彩。世间师生恋也很多,但未必每一段那么美满。可是惟独沈从文凭借一叠叠的情书,打动了那个将众多追求她的人编成“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青蛙x号”的高傲女子。“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把你当作我的神。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
难道沈从文仅仅能用他的文采、执著就能敲开了一个高贵的、女神一样的美丽女子的心扉吗?或许这个“三三”也是上帝为了完成沈从文灵魂的塑造,笔下的湘西世界的追寻与那条神秘的沱江一起赠送给沈从文的礼物吧?又或是,正是沈从文生命中的水性——至真至纯至善的质朴的人性流露感动了张兆和,让他从一个爱情的灰公子,成为一个真正王子的?沈从文成就一个“多产的作家”的美名,与“三三”给他爱的滋润不无关系。他一生谨守着一条沱江,从笔下潺潺流出的是关于沱江的诗性故事,他无论生命之舟漂泊到哪里,源头总有一条活水,温暖了生命,涤荡了丑陋,弘扬了耿介……
生活是诗,文字是诗,爱毕竟不是诗,至于后来,他们是否真正理解,真正幸福,连张兆和也作过反思,这是后话了。
沈从文去世后,作品一度热起来。这与画家梵高的命运有点相似。文坛从来是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地方,但是,好作品,好文字,好思想,会经历岁月的洗礼慢慢沉淀,日久弥芳。
如今沱江依然日夜不息地流淌,带着沈从文的印记,气息,永不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