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凌仕江《西藏羊皮书》
- 作者:凌仕江 更新时间:2013-11-11 05:05:11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722次
朝 圣
鹰群离开天空之后,天空越来越荒芜。
藏北重大白灾的第二年冬天,德西梅朵决定带着她唯一的羊去遥远的拉萨朝圣。原本往年跟随德西梅朵去朝圣的是她的五个孩子和九百九十九头牦牛,可那场凶神恶煞的白灾带走了村庄的一切。在她弥留之际,是天边一只羊的叫声让她睁开了眼睛。
“咩——咩——咩”!
当人和羊的眼睛相遇,天空的颜色由白变黄。
身披雪花的羊从倾斜的地平线一头撞来,一个飞渡钻进德西梅朵的怀抱。德西梅朵瘦如麻杆的手抚摸着羊的头,泪珠儿滚得满脸潮湿。许久,她才抬起头望了望天边,那些黑暗中移动的云朵令她眉头紧锁,百年一叹。呵——啧——啦,这百年不遇的大雪灾究竟还要带走多少生命呀,老恶魔,你该歇歇了,雪呀雪,你停停吧!
羊紧紧地依偎着德西梅朵,眼睛水汪水汪的。
闪亮的阳光稀释了羊眼里苍茫的雪花与尘埃,也稀释了德西梅朵眼里的忧伤和惆怅。她的手轻轻拍打着羊的背,如同拍在一个受惊的孩子身上,她嘴里念念有词,可那分明是藏北歌谣里的词汇:羊呀,别怕,羊呀,别怕,羊呀,别怕,至少你还有我。
越来越小的雪花像安眠药一样让世界慢慢安静下来。
从此,这个藏北女人注定不能扔下一只羊,她再也扔不下它,因为那只羊看上去比她更老。其实她和羊在生命的年轮里还很年轻。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之后,德西梅朵戴上花头巾,穿上厚厚的氆氌,戴上那些色彩刺目的珠链,还穿上了那双很久没有穿过的长藏靴,然后将一根红绳子套在羊的脖子上出发了。羊摇着下巴上那一撮长长的胡子,晃着脑袋,打着响鼻,显得特别忠厚可亲,似乎在和德西梅朵说,高兴,高兴,今儿真高兴,我们要去拉萨看布达拉宫了。德西梅朵看着羊高兴的劲儿,脸上也露出年轻的笑容。她随身带了奶渣,以及糌粑,准备路上吃。
山上的冰块在闪光,风在前面带路。
过了一座村庄,羊不停地东张西望。而德西梅朵只顾回头望村庄。她不知这一次朝圣何时归来。因为白灾,过去的许多路让她变得极为陌生。她用疑问的目光似乎在问羊,我们要走哪条路才能通往拉萨?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想明白了,一只羊怎么可能回答一个人的疑问?不过这条路和她过去带着孩子们赶着牦牛去拉萨朝圣的路相比,的确有些不同。那时,朝圣的路上充满了一家老小的欢乐,一条绵延五百里的路想起来就很近了。累了的时候,孩子们就在路边找几块石头垒在一起,再找一些干树枝,烧一壶滚烫的酥油,然后大家坐下来享受糌粑与阳光,同牦牛一起栖息大地。然后,孩子们将德西梅朵扶上牛背。你一鞭子,他一鞭子,齐刷刷地抽打在牦牛屁股上,当遥遥远远的吆喝声响彻天际,德西梅朵已经抵达拉萨了。
可现在德西梅朵还在艰难的路上。对于拉萨,这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想起来太过遥远。因为白灾严重地改变了她的记忆。更因为现在陪伴她身边的没有了孩子,也没有浩浩荡荡的牦牛,只有一只沉默的羊。一只羊与一个女人走在一条路上,这是何等意象的风景?草场上的草死过一次还没缓过气来,花儿也不知开到谁的草原上去了,村庄远近倒下的房子有的重新站了起来,多数都随候鸟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湖泊里隆起的冰山不再是她熟悉的景象。德西梅朵熟悉的永远是一路上迎风微笑的经幡,以及一路上那些桑烟飘摇的白塔。桑烟里有一张张菩萨的脸在朝着她微笑。德西梅朵也在微笑。她走着,走着,便走到一个高耸如山的垃圾场。里面不时钻出的野狗挡住了她的去向。所幸,羊头上锋利的角尖派上用场。那些浑身脏得臭味难闻的狗在一身素洁的羊面前,显得极为落魄。
德西梅朵没给那些狗一点好脸色。
但天也没给德西梅朵好脸色,就在此刻,天忽然变脸了。天比德西梅朵看狗的脸更加难看起来。两块巨大的乌云从天边涌来,很快就盖满了德西梅朵的头顶。一股妖风从山侧吹来,风卷残云的垃圾场突然又冒出一群虎视眈眈的狗,直朝她和羊旺旺乱叫。一条接一条的狗,从垃圾场里窜出来,它们集结在一起,恍若动物园里成堆的狼群。羊在风中不时地弹跳起舞。天黑得像水墨丹青。德西梅朵蹲下身子,歪着脸观察天色,她以为是要下雨了,可没想到的是冰蛋子一下子打在她的眼睛和鼻子上。很快,似乎就在她站起身的一瞬间,冰蛋子就变成了网状的雪絮。
路上的世界纷纷扬扬。
德西梅朵在祖父的牧鞭下识得各种各样的雪天,但去年的那场雪已经堆满了她的回忆,回忆不仅带走了她还没断奶的孩子,还有她失散的牦牛和长须飘摇的祖父。大雪遮住了鹰的翅膀,天地顿时一片昏暗,一眨眼就分辨不清哪儿是道路,哪儿是村庄。寒风如冰凉的液体输入体内,疼痛难忍。通向拉萨的路本来就因去年的白灾改变了模样,刻进山体的雪仿佛是天空抛向大地的飞镖。德西梅朵找不着路了。风雪交加,使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寒气逼人,冷风透过氆氇直往她骨头里钻。
羊在前面带路,风带着羊在前方飞奔,好像羊并不在意雪天的变化。羊不知道这种天去拉萨意味着什么。但是当它的腿越来越深地陷进雪地时,它不时转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德西梅朵。德西梅朵的目光望着垃圾场发呆。羊那温和的眼神似乎在问:“好大的雪,我们怎么不住进垃圾场避害呢?”
德西梅朵对那些狗讲了一阵道理后,狗们便慢慢停止了叫声。她希望能够遇见一位识路的热巴艺人,可是根本没有人打垃圾场经过。
雪越积越厚,大片大片的雪花受指于天空打着转儿落到羊的身上。德西梅朵想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能离开垃圾场呀。此时,她意识到垃圾场是一个可以用来避难的场所。冷风呼啸着,怒吼着,狂笑着,卷起雪堆在地上盘旋,犹如一个个白色小魔鬼准备偷袭人间。一股股白色粉沫被风从地上掀起。羊开始咩咩咩乱叫,它再也走不动了。它被雪粘在那儿,蹄子好像已被雪固定在地里,它咩咩咩地叫了一连串,好像在恳求天空伸出一只手来拉它一把。冰柱挂在羊的白胡子上,羊角上结了一层白霜,发出亮光。
羊担心野狗会把德西梅朵吃了。
德西梅朵在雪中陷入进退两难的僵局,但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地方躲避一下风雪,她和羊都会冻死。这场风雪与往日的不同,来得特别猛烈。不到一个小时,雪已没过了山上的树梢,手冻僵了,脚也冻麻木了,她呼吸困难,风雪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鼻子冻得发木,便抓了一把雪揉搓了一下鼻子。羊的呼救声听起来好像是在哭泣,它与如此信赖的德西梅朵看似相隔几步,但却因为彼此无力变得十分遥远。德西梅朵开始乞求菩萨保佑无辜的羊,她双手合十,跪倒在地。
突然,她看到了什么,是雪地里那根拴羊的红绳子,她扑在雪地上,伸手去够羊绳。她把羊绳拽在手上,使劲地拉。羊一动不动。她纳闷羊怎么会在此刻不理她?难道羊一心只向往拉萨吗?羊在冻死之前,被德西梅朵拉了回来。她抱着羊,拼命地在垃圾场刨,像是为了寻找一件丢失的宝贝,她终于刨出一个空间,钻进去,她不能让羊先它而去。
德西梅朵紧紧地抱着羊,不停地喘气:有救了,我们有救了。她费了好大劲在垃圾场刨出一条通道。德西梅朵在村庄里有万亩草场,那是祖父最后留给她的遗产,她知道羊们在冬季无草可吃时就会拣青藏路边的纸屑吃。而垃圾场往往就是容易藏纸的地方,她摸到纸屑以后,替自己和山羊掏出一个藏身的窝子。不管外边多么冷,纸屑里总是很暖和的,而且纸屑还有吸水的能力,纸也是羊爱吃的食。羊躺在德西梅朵怀里,身子瑟瑟发抖,眼睛半睁着。
大雪很快涌进了德西梅朵挖出的那条通道。她和山羊需要呼吸,而他们的栖身之地空气太稀薄。德西梅朵透过纸屑和积雪钻了个窟窿,并小心地使这个通气道保持畅通。
羊在德西梅朵的体温里,慢慢苏醒。它躺在她的大腿上,像一个孩子,好像又恢复了对德西梅朵的信赖。
德西梅朵吃了她带的奶渣和糌粑,感觉双乳很涨。她躺在山羊旁边,尽量舒服些,羊不时吻吻德西梅朵的嘴,又吻吻她的手,吻来吻去便吻到了她的胸脯。起初她很不习惯羊的吻,要知道白灾之前,胸脯这样的地方往往是留给她最小的孩子罗布次仁的。但她此刻没有动,似乎羊就是小小的罗布次仁。羊的嘴在她的胸脯上搜索。她急切地想起在她离开人世时是羊唤醒了她,是羊的声音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挨着窟窿,德西梅朵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但她却在拼命地从窟窿看出去,风呼呼地把一股股雪卷进来,又呼呼地将雪从窟窿里送出走,她弄不清这到底是夜晚,还是白天。她闭上眼,念,唵嘛呢叭咪吽,纸屑里不冷且有种干燥的味道。羊时而用头顶顶德西梅朵的胳肢窝,时而用身子擦擦她的手,最终又把嘴放在了德西梅朵的胸脯上。她的身体感受着羊的热能,羊紧紧地依偎吸吮着她的奶汁。德西梅朵的奶又浓又甜,羊和她简直就像一对母子。
德西梅朵嘴里念着罗布次仁的名字,手不停了抚摸着羊。她在和罗布次仁说话。
“次仁啦,你知道阿妈啦在朝圣路上遇到场灾难了吗?”
羊回答:“咩。”
“如果我们错过这个垃圾场,我们可能就被雪带走了。”
羊回答:“咩。”
“如果雪一直下,我们就得在这里呆下去。”
羊回答:“咩。”
“你这‘咩’‘咩’是什么意思呢?你可以再懂我一些吗?”德西梅朵自言自语道,“次仁啦,我知道你最懂阿妈啦的。”
羊回答:“咩,咩。”
“嗯哪,次仁啦,那你就‘咩’吧,”德西梅朵耐心地说,“阿妈不怪你,次仁你还太小,你还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你懂阿妈了。阿妈不能失去你,苍茫天地,至少我还有你,我的次仁啦,对吗?”
“咩。”
外面狂风一阵阵吹过。
德西梅朵瞌睡来了。她用纸屑扭结成一个枕头,枕在上面,打起盹来。此时,羊也睡着了。只是羊一直站着睡觉!
德西梅朵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弄不清是早晨还是夜里。世界忽然安静极了。冰凌封住了窟窿。她想把雪清除掉,但是当她把整个手臂伸直时,仍然没有够到外边,幸好,她从纸屑里摸到一根木柴,她用木柴朝外捅出去,羊醒了,它也随着那根木柴的力量用羊角向积雪捅去。外边仍然一片漆黑。雪还在飘,像一尘轻薄的灰在空中飞,风在大地上行走,谁也听不见转经筒的声音,但德西梅朵先是听到了一种声音,然后是许多声音。那是风声中传递的狗的声音,这狗杂种的声音像鬼笑一般充满阴森与魅惑。羊在恐慌中也发出奇异的叫声,德西梅朵向羊打招呼,羊仍以“咩”回答。是啊,羊的语言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却代表着千言万语多重意思。羊现在好像在说:“我们必须接受上帝赐给我们的一切——灾难与温暖并存,饥饿与光明交替。”
说完,羊趴在纸堆里口吐白沫,淹淹一息。
德西梅朵和羊在干草垛里呆了一天两夜,她在这一天两夜里,一直在和次仁说话,她给羊供给奶汁,温暖羊的身体。羊的温顺让她感到安慰;她给羊讲了许多次仁的故事,羊总是竖起耳朵听着。她爱抚地拍拍羊,羊便舔她的手和脸。
羊“咩”一声,她知道这声音的意思是说:“阿妈啦,我离不开你。”
雪离开季节河的时候,风也缓和了。有时候,德西梅朵从窟窿里看着远去的雪,感到自己的一生好像从未离开过雪,大大小小的雪都是她生命中洁白的回忆,藏北给她最好和最坏的礼物除了雪还是雪,她从雪中来,到雪中去。雪把一个个孩子给她送来,又在雪中给她全部送走。最终她剩下大片枯萎的草场,什么也没有。她奔跑在雪中,披头散发,呼喊着雪的孩子——尼玛——达娃——琼结——央金——罗布,你们在雪的天堂都好吧。垃圾场里安静极了,她的耳朵在寂静中嗡嗡作响。德西梅朵抱着羊不光晚上睡,白天大半时间也在睡。德西梅朵朝圣路上做的全是曾经在阳光下和孩子们去朝圣的梦。她梦见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格桑盛开的罗布林卡,清悠悠的拉萨河,八廓街上会歌唱的放生羊。她在路上飞奔,后面有疯狂的狗叫声追来,她蓦然回头,又从纸屑里刨开一条道,羊一下子从厚厚的纸屑里跳入地面。
世界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在这一天两夜里,一场催杯的地震摧毁了路上的风景,德西梅朵全然不知。或许,这一切羊知道。但,羊什么也不说,只用一个 “咩” 字表达世界所有的夜晚。羊在前面带路,风把羊的影子吹得有些缥缈,德西梅朵跟着羊的影子在雪线上走,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蓝色的地平线上,月儿与太阳的心情总比翔鹰掠过的天空干净、唯美。
与多年前的那只羊相遇
那是德西梅朵家的羊。
在朵底路,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它。还是那一撮胡子和那一对锋利的羊角。当时,围观羊的人都围着它挤来挤去,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很快,一堆人便将一只羊围得水泄不通。透明的阳光穿过细碎的树叶子安祥地观望着羊和人群。不远处,大昭寺前白塔里的桑烟染灰了半边天,膜拜大地的人们匍匐在油亮的石板上,他们像虫子弯曲、蠕动、抬头,眼里看见山鹰抖落的灰。
风在阳光休眠的墙角转身的时候,越过斑马线的人越来越多,挤在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里面的人究竟在欣赏什么精彩的表演,只顾拼命地往里面挤。有骑自行车的人,使劲摁着铃铛路过此地,迅即停下来。楼上有人倚着窗子也在朝地上的人群张望,还有三轮车夫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来者停下来,他们围着圈子,排出几条队伍,像一个八卦图,人人都渴望成为最里面的人。
忽然有一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大声喊道:“就是它,尼玛,达娃,快来,就是它,我们终于找到它了!”
随之而来的尼玛和达娃,几步迈进打开渠口的人群,一下子怔在那里。那只羊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因为人群与光线的原因,它很不自在地耸拉着脑袋,漂亮的双眸像两颗墨蓝的宝石,它浑身洁白的毛和飘逸的胡子,如同一座石膏做成的白色雕塑。有时,越精彩的表演,也容易任人一言不发,这便是动物的境界。而人的某些境界往往缺失了动物的自然美。
羊在人群中一步也不曾挪动,显尽高贵之美。它真的要接受人们的审问吗?
尼玛蠕动嘴唇,眼睛不曾离开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不紧不忙地踱着步子,似乎在搜索羊内心的阴谋,他怎么也想不到羊的一声“咩”会给天葬台带来如此的不安与反响,手中木质的念珠转动得飞快。
达娃认真地斜视着羊的眼睛。她在想什么?
索性,她像看出了羊的什么破绽,跑到尼玛身边,交头接耳,滴滴沽沽,四只眼睛充满了刀光剑影。
“阿爸,我真想打死这只羊。”尼玛手中的念珠停止了转动,他将手伸向屁股,握住藏刀把手。
达娃眼睛死死地盯住羊,生怕它会在瞬间飞走。可是羊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恨不得钻进那两颗墨蓝墨蓝的宝石里,偷窥羊的秘密。太阳扬起沉重的光翼,她的情绪像是进入了回忆,一只手紧紧拉着阿爸的手,轻轻把脸避到一边去,小声地咬牙切齿道:“打死它,也不足以解恨。”
只有阿爸边巴玖美一声不吭,他的手使劲地拉住尼玛正在拔刀的手。
人群里议论纷纷。有的说,就是这只羊害了边巴玖美一家的幸福生活!也有围观者反对说,怎么人倒霉,会怪在一只羊身上来哟? 边巴玖美听到这些话,默默地低下头去。
羊不理会这些声音,它目中无人地呆在人们拉长的阴影里。羊的影子有时是羊,有时更像是人,一动不动。而动的部分始终是人群,人的圈子总是离不开骚动,有的在出去,也有的在进来。羊时而将头高高昂起,它在欣赏远处的风景,风扬起它飘逸的胡子,白白的云朵在雪峰上移动,那漂亮的胡子和羊角在阳光下泛着一抹刺目而斑斓的光彩。
“你们别再看了,达娃带走它吧!”尼玛向大家拱拱手。
“哥,带走干嘛,就在这里杀死它得了,让大家也看看一只羊的下场。”达娃一脸懊恼。
“杀死它,杀死它,这犯忌的羊,让人灵魂升不了天,该死!”人群大声叫嚷,有不少道听途说者,有年老的男子,也有年轻的女子。
尼玛伸手从阿爸怀里取出粗壮的绳索,拴在羊的脖子上。
达娃拉着羊就要走。
“咩”。
羊在抗议,它的双前掌狠狠地抓着地,不愿前进半步。似乎在声嘶力竭地吼“你们凭什么要处决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有什么办法呢!这只羊在天葬台破坏了天葬师阿卡的招魂术,在阿卡朝着尸体挥舞斧头的一刹那,羊的一声尖叫,驱散了所有神招而来的鹰群,剩下尼玛、达娃的爷爷在那儿,鹰群迟迟不再来,亡者灵魂无法升天了,看来只能这样了,这只羊死定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红衣喇嘛说的。
羊耸耸脑袋,对说这话的喇嘛报以冷冷的一笑,然后打了一个响鼻,一声长叹“咩”。
“它是一只放生羊,决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群嚷道。
但达娃并没有停下来,她在使劲拉着羊往前走。羊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路人。当他们经过布达拉宫广场的时候,那些面朝宫殿五体投体的人们狂怒了。
“你们要把它怎么样?羊是无辜的。”人群中有人责怪。
羊在微笑,如同唐柳下一丛丛的格桑花笑得嘻嘻哈哈,它把头昂得更高。目光的尽头是光波闪闪的江流。羊不屑于为它说话的群众,甚至对尼玛一家人的行为感到荒诞。
“没错,我承认是我的尖叫,赶走了鹰群,使得它们没在预期的时间内干掉天葬台上躺着的人尸,但我也是误闯入天葬台的,因为我以为那里躺着的是我的主,德西梅朵。”羊说道。
此话刚落,离广场不远的马布日红山,在一片肃静中,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哭叫声。当人们望声而去,那声音就来到了人群中。
“咩!咩”一个妇人在用羊的叫声唤羊,她推开人群往羊的地方靠近,“羊!我的羊,他们要把你怎么样?等一等,你们最好把我也带去,带去!”
妇人旁边的人群停止了叫喊,他们为这突然袭来的妇人受到强大的冲击,人堆里忽然之间闪开一条道来,让她往羊那边去。
“瞧这羊,多像老妇人的孩子!”一个女人说。
“你要找谁呀?”那个年轻的红衣喇嘛向老妇人俯下身去,问。
“我要我的羊!让我看看我的羊!”妇人尖声回答。
“你的羊闯大祸了?你知道吗?”达娃说。
“你们想把我的羊怎样?”妇人问。
“回家去,我的主,我们回到藏北那儿去。”羊看见妇人说。
尼玛与达娃相互对视,脸色越发阴沉了。
“她没有家,只有一只羊相依偎命!”边巴玖美对两个孩子说。
妇人在人群里一直往前挤,挤到羊身边,双手捧着羊的脸。
达娃一直高叫着:“阿爸,若这只羊不死,爷爷的灵魂如何升天?”
边巴玖美一言不发地望着妇人。
“你和我一直走在一起,干嘛从我身边跑出来的?”妇人对羊说。
“我从八廓街与你离散后就到处找你,那里朝圣的人太多,我一直在找你呀,我的主,我找遍了拉萨的山山水水?”羊说。
“你现在怎么办。”妇人说。
“什么?”
“他们要处决你,说你犯了他们生活的忌。你认识那个天葬师吗?”
“那个住在药王山上的神职人员?怎么不认识,我们来拉萨朝圣的路上,多次遇见他。”
“好吧,你先到他那儿去,待在那里。我……我就来。”
“你不去,我也不去。”羊哭起来。
“你为什么不去?”
“我走了,他们会为难你的。”
“不会,他们不会的,我理解他们的信仰。”
妇人从达娃手上拉过绳索,从羊的脖子上取下来,她拍了拍羊的头,羊朝着妇人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张望着妇人。
妇人把尼玛拉到一边,“年轻人,听我说,”她说,“你们要打死我,不论怎样都行,也不论在什么地方,但就是不要当着羊的面。”她指指羊,“你们放它离开后,你们要怎么打死我,就随您们,只要你们放过我的羊。”
“不行,羊犯下的罪,怎么让你一位老妇人来顶?”尼玛很十分不解。
“让羊走!”但边巴玖美同意了。
“阿爸,你,你,你……”达娃很生气。
妇人抱起羊说:“去吧,到天葬师那儿去,他会絮你无罪的。”
“我的主,你呢?”
“你瞧,我同尼玛一家谈谈就来,你去吧,我的羊。”
羊盯住妇人,头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一边走,一边思索起来。
“去吧,我的羊,我就来。”
“你一定来吗?”
羊听从主的话。它的影子在暴烈的阳光下转身。
等羊看不见了,妇人说:“现在你们可以带走我了,我愿意替我的羊去死。”
这时候发生了意见完全意想不到和难以理解的事情。在所有这些一时变得残酷,对羊充满仇恨的贵族人身上,另一个神灵觉醒了。那个年轻的红衣喇嘛说:
“我说,把妇人放了吧。”
“唵嘛呢叭咪吽,”又一个人说,“放了她。”
“放了她,放了她!”人群叫喊起来。
“放了她,因为她的羊在等她。”我默默地为未来的一部西藏大片写下了这个句子,后来,又隔了几年,我已经离开西藏,便把这个句子改作了“放了她,因为羊的力量。”
你看,她朝着羊狂奔而去,像一匹马,在风中转身。是的,今天的太阳是为一个叫德西梅朵的女人升起的。同样,也是为我和一只多年前相遇的羊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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