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窗前的局限性
东南风吹了一夜,
从远处,群山顶着微光忽然变绿。
树木在摇着自己的枝叶,
大池路一带的建筑,一眼
望不到头。还有那些
被寂静磨得发亮的旧街巷。
还有,被晨光敲响了记忆
一张张将醒未醒的脸。
还有就是,他们之上还是古代那块天幕,
依然空阔、靛蓝,对应着
永恒,和令人不安的虚无。
我俯下身子,想到已逝去的日子。
但附近,五月的鲜花在盛开,
流水在带来一些人的梦……
是的,在这扇窗前我是局限的,
仿佛看见了一切,又什么都留不住。
2013,5,16
@ 2,在走廊这端
午后,树冠形成的浓荫
统统回到树下。
数百米外,疾驰而过的货车的速度里,
有我需要的当头一声棒喝。
走廊半明半暗,我像一件旧衬衫
刚刚洗过,滴着水被挂在
那儿,等着什么。是什么?
用一套旧茶炊慢慢煮泡新茶的下午,
光的碎片,在嫩芽
和老枝间快速地跳动。
没锁门,钥匙在擦干净的桌上仿佛锈了。
这样的下午我需要藏起点什么,
还是,默默敞开自身?
这个下午在多大程度上能承担
往事,和我陈旧的躯体?
中年了,我在下午听到的鸟声总是与
清晨听到的,大不一样。
2013,5,20
@ 3,雨一直下着
惠山隧道的出口,
季风带来了雨。像去年那样,
像许多年前。
像所有,我在场或不在场的日子。
因此我想到你,父亲,想到
属于每个生者的终将逝去的生命之夏。
雨丝青铜色,不知
疲倦地描述着发生过的事。
而最终,它们与溪流汇合,
不带走什么却仿佛,留下了什么。
在这段文字的尽头,
我知道,雨,还会一直下着。
雨一直下着就像你永远活着。
谁这时觉得悲伤谁一定是体会到了
爱与被爱间的虚空。
2013,5,22
@ 4,黑夜黑色的教程
一天过去了。很快,
苍茫夜色填满我居住的小屋,
浩瀚,幽蓝,不时地
送出宁静。我一个人,
总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走动。
在窗前,凝望喧嚣过后的
梁溪路、鸿桥路、梁青路。
像个陌生人,我重新打量
给我带来爱和悲伤、梦和不安的
这些家具,这座城市。尤其
这个共用我名字和身体的人。他,
他的偏执狂曾是我的财富,
如今,他虚度的光阴默送我老去。
夜色不时地,沉寂。
周围有他,熟悉的气息在运动,
运动中记忆正将它收走的分歧
重新倒出来。倒出来
又怎样?始终填满过去现在和
明天的,难道不是不可知?
不是和夜色一样神秘又虚渺的
物质?有时候,我不了解生活,
就像不了解他的固执,不了解
夜幕下那些幽巷暝晦的幻影。
无声,但沉重,黑夜黑色的教程。
我记起他写过的诗句:又一天
过去了,那轮明月是我的遗产。
2013,5,25
@ 5,上午的虚掷
十点钟读完了《哈得逊河景》。
户外闹又亮。五月,和贯穿它全部的景象
涌进房间。阳光叫人目眩,敲打着
脸和记忆。挂钟嘀嗒,一点点增加
时间的母性:总在繁衍,总在哺育;
总在彼时送别,又来此时此地等候。
这一刻,周围一切仿佛在工作。
工蜂采蜜,鸟儿觅食。古铜色的河水忙于
运送船只。上课铃声多么悦耳,微风
吹拂。虎斑兰,巴西木,吐着新绿。
这一刻,独我空着两手,原地静坐,
像名真正的无产者:不酿造,
不生产,也不为这虚掷的光阴感到羞愧。
2013,5,27
* 《哈得逊河景》,美国诗人惠特曼随笔集《典型的日子》中的一篇。马永波译。
@ 6,暮色苍茫像一笔财富
这些年,这地方傍晚的街区,
不止我一个人看见。
暮色停在建筑物上。
在众多建筑物的墙壁上随处可见
耀眼的金黄。这会儿,随处
可见的行人纷纷离开建筑纷纷来到
暮色的金黄里。这样一个
随处可见的傍晚正被暮色推向
更多曾经有过的傍晚。于是,
在这样一片
随处可见的金色中突然涌出
更多曾经耀眼的金黄。
是谁说过:暮色里的金色更接近
流逝的本质?
现在,流逝中的人在暮色下望着
随处可见的金色:
不思考,不感伤。不抱怨。
直到凝望溢出凝望者融入
一个随处可见的傍晚和更多曾经
来过的暮色。
———静谧,产生了。
在凝望和穿过凝望者的流逝之间,
把一个傍晚凝望成
许多个傍晚,无疑,是可信的。
2013,6,3
@ 7,雨落进6月7日
下雨天。窗外景物仿佛事先
被安排在那儿:没惊讶,没新鲜感;
阴郁,如遗传在身的家族病。
一场雨落下,像一本书摊开,
就有人在第十八页的清晨从孤独中
认识了自己。还是他,居然
在四十一页顺着那截碧绿的斜坡爱上了
一座金顶寺庙的雕塑美、衰败感。
雨声低沉,恰似儿时玩伴打来的
电话,左一句右一句说着
已逝的事和眼前事。又像体内死掉的那部分
突然回来,耐心敲打玻璃。莫非,
时间的控制力还远远控制得不够?
下雨天,遁入景物的脸会在磨损中
被加速度捉住。这时谁回望
谁将受惑:晴空下那群无忧无虑的少年,
谁曾经是我?反过来:少年
已成中年,窗前只有灰尘灰色的手艺。
喏,看看吧,过程无非是这样,
每场雨的结构,也一样。所以,
雨点的速度对你来说,往往既快又慢,
往往既像笔遗产,又像一堆废品。
2013,6,7
* 窗前只有灰尘灰色的手艺,系引用布罗茨基的诗句。
@ 8,水流进流出
水,流经塑料水管流进一栋栋建筑,
你不知道源头。
每年四月,树木因捱过了寒冬
而生出更多枝叶更多的绿荫却让人惆怅,
你找不到原因。钟声在
远处,传送怎样的空茫和谶语?
关于黑夜赋予人类的漫长感,
为何,总在早晨增强第一句鸟声
带来的清脆?有时,
从几个方向吹来的风,会带着
同样的温度速度、力度和湿度,
你怎么看?所有之前发生的事是在
另外的时间,
还是在这个瞬间里?你说说吧。
现在你把手伸出,
握紧。你抓到了什么?告诉我!
现在请你把目光从窗前移开从书本
挪开,甚至躲开一切可见
不可见的事物。世界和你,
和我,这世界和我们间的神秘因无法抵消
而显得多余。你是否同意?
2013,6,10
@ 9,六点钟
六点钟。群山,从我体内醒来。
接着是剑兰,铁线蕨,数声鸟叫间
无法形容的寂静。一切,
已准备妥当。我醒来,发现周围,
没一样东西不在
原来的位置:墙,铜钟,天花板,浮云和湛蓝
和悬于湛蓝之上绝对的空无,
全指向一种,明亮又不确定的状态,
同时享用着自身与孤独的差异。
我也是,看得更静,更加顺从,
以至忘了,此时,此地,与尘埃的关系。
熟悉的光线照着这些熟悉的事物。
多年来,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从时间古老的魔法中醒来,睡去;
睡去,又醒来。不再感到快乐或苦闷。
只一点例外,当光线中物质的独特性
闪烁,我便屏息,通过一次停顿,
一次心跳的加速,去求证自我的
独一性。六点钟,当我从这场失败的死亡
返回,我不会否认我的厌倦和惊讶。
2013,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