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点20分,我醒了,听见窗外掠过几声鸟的惊叫,而后是抽水泵发出的隆隆声,和另一边黑色塑料管里喷水的哗哗声。起身来到书房,扭开台灯,昨晚无心涂画的短文《恢复》放在桌上,纸页上的文字如银鱼在动,让我莫名地感动。
其实,我对纯文字的东西没有多大兴趣,我喜欢了解文字营造的氛围,寻找一个切入点,将自己放进去,感受写作者的情绪。借助情绪的力量能让我找到很多落脚点,如大海、草原、沙漠、白天、黑夜等等,全是情绪迸散的火花编织的另一种情绪的引领,这就是我读书的理由。
书房的百叶折叠窗只拉了一半,淡绿色的,春天的色彩,有着鼓荡的动感与深入内心的激情。窗向东方,太阳整日映照,夏天出差几日回来,淡绿的釉亮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淡蓝。曾在门口站立良久,想不明白,是什么改变了窗帘的颜色?难道从淡绿中走来的淡蓝,就是凡人肉眼看不到的时间吗?
哦,只能是时间抑或时间本身。
窗的下部,是暴露的玻璃,能看穿的透明。低头朝玻璃外面看,强大的黑暗,将我的目光堵回来,窗外的黑暗沉重地倾斜在半空,看来就要落到地面,沉到地底下去。夜空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含着泪的,是白昼的葬礼。朝楼下看,空落落一块不大的建筑工地,门口冷清清挂一盏灯,彻夜亮着。远处是高楼耸立的城市,山峰一样,叠进夜晚的黑暗之中。
工地一角孤零零立着一座红砖房,是建筑工地看门人的临时住所。看工地的是一女子,据说是老板的远亲,多少有点鲁迅笔下的“黄伞格”的攀附,是隔山隔水来到这里的。白天,她坐在钢筋上做针线活,头埋得很深,水桃红的短衫,腰部充满了力量。隔着窗玻璃,我只看到了这些。
朦胧月夜,红砖房里飘出民俚的唱腔,野的,无拘无束。很多次,那唱腔穿过玻璃,进入我的卧室,让我不能入睡或者从梦中惊醒。我曾耳贴玻璃或干脆拉开玻璃窗,倾听那唱腔,夜空中迹绝的轻渺,带着女孩的歌声,在楼群之上,星辰之下,划开一条夜的道路,女孩的歌声渺远如天籁,神奇犹空无,飘荡在比夜空更远的夜空。我听着,夜越来越深,睡意阵阵袭来,细雨沙沙而下,敲打窗玻璃,碎成点点眼泪般的雨花。多少次,我凝神静听,只听见那女孩高昂的有些鼓荡的声音,如风扫过城市的夜空,尔后就有雨打树叶哗哗落地的感觉,毫无遮拦的粗犷与性感。想象女孩的容貌,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能与她的歌声合拍呢?我看见过的那个身穿水桃红的妖娆女儿,有着梦一般的年纪和一双会做针线活的灵巧小手,想必她的嗓音也像百灵鸟似的,绝非如此大胆裸露。白天看见她时,就是风摆杨柳的模样,想必她表达感情时亦是害羞的,花朵一样的姿势。过去的夜晚,她的歌声熟谙在心,但至今未能听清一句完整的唱词。
一个被雨浸湿的夜里,女孩野野的唱腔,如竹林中的鸟鸣,连绵不断。突然,从楼群深处传来一男子的歌声,神灵般穿过夜空,与她毫无遮拦的歌声会合,唱和一直进行到黎明,方才结束。随后的夜晚,男子深沉的歌声先响起,唱过四五句后,红砖房里飘出女子的附和,依然无遮无拦,野性十足,充满生命的欲望。以后,他们每晚唱至后半夜,经常四五句不等,如此有一月时间,再也听不见女子的歌声。曾寻思,她也许嫁给了与她唱歌的男子,或者是建筑工地不需要人看门,她回家去了。
一晚,我因为感冒早早地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一声如冰化水的歌声,将我从梦中惊醒,第一感觉是,唱歌的人就在餐厅旁边的小卧室里,歌声从小卧室飘出来,漫过餐厅的桌椅,淌过偌大的客厅,穿过回廊,在书房门前停留。我醒了,不敢拉一下被角,拢一下额前的发丝,生怕这尘世的声音惊扰了她。出于好奇,轻手轻脚下床,来到客厅,客厅弥漫着路灯照过来的光亮,银粉般洒满白色的窗帘遮住的空间,迷离得近乎梦幻。我转身过去推开小卧室的门,里面弥漫着密密的昏暗,掺杂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一个小小的空无一人的世界,沉静在自己的梦境中。返回卧室,掀开厚厚的窗帘,楼下的工地仍旧亮着一盏灯,红砖房停在暗处,四周堆码砖头,不远处偶尔滑过夜行的车辆,隆隆巨响过后,夜重归安静。忽又听到虫鸣般的歌声,如水深处鱼腹中的轻啼,透过水面的露珠传递而来;又如亮在深夜的路灯,结着梅样的灯花,具有了恢复的潜能。隔着一个深深的夜的世界,遁着夜的空茫博大,我极力辨别唱歌人的方位,向夜深处探寻,女子的歌声始终在前面,在她歌声划开的夜空里飘飘荡荡。
我深信:在深夜,上帝一定给歌者留着一条通向幸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