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有一个诗歌现象饶有意思,许多中国当代诗人总是有意无意的被标签化,被贴上或“民间”,或“知识分子”,或“先锋”,或“某某流派”的诗人身份标签,尽管在某种程度而言,对于诗人极为简明化的“身份归类”有助于读者在一个速食时代对于诗人作品的快速“消化”,但这种简单化的诗人“身份归类”无疑也会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一个诗人创作内在的丰富性。更甚者,如果诗人自己对别人所贴的身份标签过度执迷,还有可能导致其在诗性与艺术层面的迷失。
而今,诗人杨林所创作的诗歌同样不乏一些论者所贴的各种标签,比如“侗族大歌”、“新乡土”、“微诗体”等,不一而足。它们在诗歌形态的意义上被谈论得如此之多以至于诗人杨林具体的诗歌文本相比之下反倒遭受冷落。
然而,诗人总是通过其具体的诗歌文本说话。优秀的诗人往往只通过他的诗歌文本来确立其名副其实的诗人身份。
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回到诗歌本身(本体)是最为根本也是最为重要的,正如诗人杨林将精神的回归、自然的回归、家园的回归、生命的回归作为其核心诗歌价值的追求一样。而杨林也正以充满个体色彩的诗歌写作来实践其诗学理念的。
杨林诗歌的回归主要体现在精神回归和诗艺回归两大层面上,简单说来,体现于诗人主动自觉的向传统的诗歌审美原则、人文精神与艺术方法的靠拢与接纳,当然,杨林的诗歌除了有续接传统的一面,还呈现出超逸性的一面,即呈现出现代性的价值取向。针对杨林诗歌艺术的主要特点,我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对杨林诗歌加以印象式的简要解读、阐述与评论。
一、浪漫精神与古典情趣的融合
我个人认为,杨林纯粹的诗人身份首先在于他对传统诗学审美原则的理性而坚定的恪守,在当下唯先锋是从的诗歌文化语境与氛围中,杨林对诗歌审美品质的自觉维护与弘扬颇为难能可贵。纵观杨林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浪漫与古典”并存的审美情趣是诗人极为鲜明突出的诗歌风格,在诗人的近作《美女,沉陷的江山》这个组诗里,这种浪漫精神和古典情趣的融合体现得尤为突出。在这组诗中,诗人对于中国古典四大美人的命运予以了诗意的观照与书写,传统的文人审美趣味跃然纸上,我们试看其中的一首短诗:《贵妃》
琵琶弹奏出千军万马,呼啸的圣旨
为王而生,为社稷而死
顺天承应,应承了百姓的沧桑
薄命,也是一朵花的宿命
出浴,江山隆起历史的深壑
万千条道路,总有一条可以升天
漫山遍野的花草,纷纷低伏
让开一声钦羡,一声叹息
百年,十年,都是一天
都是出入一个怀抱,将自己奉献
只需要一个夜晚,一个黎明,一个转身
你可以在脸上收割光明的花
浩瀚的月,以及万里长空
在这首关于杨贵妃的命运哀歌短章中,诗人并没有站在男权主义和进步历史观的立场上对所谓的红颜祸水持批判态度,而是带着对历史古典女性的尊重和同情,发出了红颜薄命的悠长叹息。在诗的开头,诗人便以“琵琶弹奏出千军万马”这个极富浪漫想象力色彩的短句紧紧抓住读者的思维,紧接着,“呼啸的圣旨/为王而生/为社稷而死”,则以豪迈的语气制造出磅礴的诗歌气势和紧促的语言节奏,巧妙的是,及至该诗节的最后两行:“薄命,也是一朵花的宿命”,则气势骤减,行文气息明显放慢,整节诗段的诗歌语言便产生了一张一弛、一开一阖的美学效果。在诗的后两节,诗人对历史仍不置臧否,着笔用力于对一代美人悲剧命运的想象性的情绪化表达:“漫山遍野的花草,纷纷低伏”,“让开一声钦羡,一声叹息”,等等,这样的诗句无疑是对于历史的心灵化处理。更须一提的是,诗人在面对悲剧女性主人公时,在情感表达层面做到了哀而不伤的节制,浪漫精神与古典审美达到了有机的平衡与融合。这充分彰显了杨林作为一名与传统诗学精神血脉相连的抒情诗人的本质形象。
我们再来看杨林一首非历史题材的诗作《一株植物,在午后的院子里》:
人们都已经熟睡
阳光是体外的灯,照着尘世
迷糊的影子进进出出
是梦是幻,还是你一直想念的那个人
站在落地玻璃窗外的院子里
静静地望着,像离开多年的亲人
偷偷地回来,隔着时光看你
容颜在光刃上枯黄
胸腔起伏,代替哭泣
陈年故事像一杯米酒,散发后劲
你清醒地沉醉
人来人往的街道,一株植物
无法入睡,想念刚刚逝去的春天
和下一个秋
想念逐渐稀疏的脚步
是否还惦记这院子的寂寞
节日已经来临,有谁可以一起诉说
童年的往事,以及那些忙绿
而安详的人们
这首高度经验性的诗歌,作者以主观化情绪和节制性笔调抒写着人类最为“细微”而唯美的情感经验:对逝去事物和时光的追思;对流逝青春的深沉感伤。这种“感时伤怀”的细腻表达无疑也是诗人浪漫意绪与古典情趣的集中体现。
当然,我们也可以纯粹从爱情诗的角度来解读它:“是梦是幻,还是你一直想念的那个人/站在落地玻璃窗外的院子里”,这一带而过的诗歌话语与意象画面生动传达出主人公浓厚的相思之情。而“静静地望着,像离开多年的亲人/偷偷地回来,隔着时光看你”这几句诗行,则是通过一种朴素而真切的表达方式直接捕捉了人类共通的爱情隐秘经验,亦真亦幻,现实与超验共存,感性与理性交融,令人沉醉于诗人创造的审美意境之中。
二、情感的纯度与强度
与浪漫精神与古典情趣相融合这一艺术特色构成紧密的对应,杨林诗歌的抒情性是其最大的艺术特点,也是杨林最易辨识的个人风格之一。总体来看,杨林诗歌中的抒情纯粹而热烈,体现出抒情的纯度和强度。试举《末日》一诗为例:
一直深陷进去,你注定是我的预言
每次假设的未来,新鲜欲滴
又瞬间被黑夜遮蔽
我饮下你的目光,重新点燃
那苍茫的雪
我迷醉于这忧伤的美,这没有杂音的呼吸
我是自己的,我相信
除了你的悲伤,绝望是唯一途径
让我们紧握彼此,和最后的时光
等飓风一遍遍淹过欢颜
我在你的注视里,一点点脱落成灰
却仍然保持着
最初的,落日的微笑
这是杨林组诗《如果没有你》中的一首,可以理解为一首爱情诗,这首诗的表达亮点在于诗人对对方情感的温柔、纯美与不含杂质的忧伤,其倾诉的语气是自言自语的,属于一个人的心灵自白,以其情感的纯度感动读者的心灵。
而在《我以为,我很忧伤》这样的抒情短章中,诗人单纯的抒情诗并不围绕某个特定的抒情对象,通篇采用密集的意象“夕阳”“余香”和跳跃的节奏进行情感的发散性抒发,诗歌始末回环衔接的包围结构既形成了作品悠扬回荡的内在旋律,同时在意义上敞开给读者以思索的空间,表明诗人抒情方式的多样性。
除了这种高纯度的抒情诗,杨林还创作了不少高强度的抒情诗,即诗人注意传达内在强烈的情感体验,以情感的强度感染读者。试看诗人反映人生常见离别经历的一首短诗:
兄弟,我该走了
10月的夜容易深,也容易冷
你的足印有雪的味道
来自回忆的深渊
踩响了,我深埋于胸中的春雷
我们喝酒,骂娘
谈论人生虚无的高度
以及女人闪电的性感
享受时间的狂欢
然后,在沉默里啜饮沉默
兄弟,我要走了
也许这是最后的告别
我只能作为一个谈资留给你
证明快乐的后面有多么的辛酸
彼此倾诉,也是一条出路
各自返回剩下的冬季
我注意到你忘了紧扣拉链
风代替眼泪,在喉管里回旋
我和你一样隐忍
不回头,把夜甩在后面
这首诗名为《告别》,以“兄弟,我该走了”和“兄弟,我要走了”这样的主题句进行递进式抒情。同时这首抒情诗也是杨林笔下为数不多的略带粗鄙倾向、具有口语化痕迹的诗歌文本。他在表达男人交情时有意识地采取了看似粗糙的语言方式:“我们喝酒,骂娘/谈论人生虚无的高度”。其实,在这些充满力度的词语的背后体现的是豪侠男人之间友情的情感力度。而“不回头,把夜甩在后面”,这个结句更是通过“甩”字这个看似洒脱的动作意象生动有力地表达了男人之间的兄弟情深,令人为之动容。一句话,在杨林的诗作中,抒情的纯度与强度是两种颇为吸引人的诗歌表情,且二者时常融合为一,为杨林诗歌带来了一种古老而新颖的艺术感染力。
三、叙事的心灵化与主观化
如前所述,杨林整体上具有出色的抒情能力,其诗歌几乎都是采取了主观化的写作姿态,不仅抒情诗通篇充满了个人化和心灵化的意象,即使是叙事诗,他的诗歌仍是更为看重心灵化的表达和主观感受。在其创作的《城中村》组诗中,这一特点得到了典型的体现。从诗歌主题和题材来看,这个组诗无疑可归类为“打工诗歌”或“底层写作”,但与许多满足于平铺直叙的“打工诗歌”有所不同的是,诗人并没有采取客观的态度和写实的手法进行表述,而是通过心灵化和主观化的叙事,让读者产生强烈的艺术感。请看该组诗的第一个诗节:《夜归》
从杯中抽身,舌尖迷离
酸涩。
在接近沉陷的底部,她警醒起来
极力将碎裂的夜从贪婪里
拧干,抖落疲惫
重新整理归宿,逃往廉价的出租屋
最后的村子,来时的容器
狭窄,霉味,隔夜的酒
她又一次深醉
呕吐,旧时光反刍,木门吱呀
眼神开始回到梦的塔尖
城市继续陌生,整夜轰鸣,抽着身体里的水
纠结,献出稻香
记忆烧毁,迅速收割过冬的火焰
她一点点滑入深井
潮湿的月色透过忧伤,滴进陈腐的窗棂
她悬浮
在寒冷的摇晃中,似乎看见了爹娘
扶着黎明在村头张望
这首诗所叙述的内容是当今时代都市底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出租屋的女性和陌生的城市;快节奏忙碌的城市生活和繁华夜色背后的寂寞;轰鸣的高楼大厦与带有稻香的村庄······一幅幅对比鲜明的画面,揭示并反衬出了女工城中村生活的悲惨现状。但比城市生活现状更为真实的,是透过诗人主观化的叙事与表达下所揭示的那种绝望、隐忍、参杂苦痛等各种情绪交织的复杂女性心理。这是该诗的艺术亮点。
“在接近沉陷的底部,她警醒起来/极力将碎裂的夜从贪婪里/拧干,抖落疲惫/重新整理归宿,逃往廉价的出租屋”,在这些精彩的诗句中,诗人透过“警醒”“拧干”“抖落”“逃亡”这些加速度的词语,让读者身临其境,既有着鲜明的在场感,也产生着强烈的审美阅读快感,展现出诗人扎实深厚的艺术功力。
四、汉语节奏的精心营造
作为一名典型的南方诗人,杨林的诗歌常常自觉不自觉的呈现出典型的南方经验,这种南方经验在艺术形式层面则主要体现在诗人对汉语节奏的审美营造和词语细节的雕琢打磨上。杨林的诗歌,每一首基本可以细细品读,其内在的节奏和律动感鲜明而强烈,通常说来,杨林的诗歌节奏舒缓、从容,有着南方文人的优雅、淡定,试品《玉髓》中的一个诗节:
无极而终。
蜷缩一团浮云内,于形而下
静到窒息,以为梦幻是仰望的中心
那无边无际的牵引,凿开时光
让灵魂在混沌里穿越、往返
拯救冰封与垂死的身体
甚至忘记了伤痛,那些有形的腐烂
无形的挤压,以及命运焚烧的烈焰
足以粉碎紧握的拳头、灌风的耳朵
当吞下漩涡,也淹没于漩涡
流水留下晶莹,等光透亮
但绝不委身黑暗,与更美的假设
从寂静中来,通过死亡回到更好的寂静中
在手心发现了夺目
也就有了初始、中心和归途
这是组诗的第一部分,这个组诗从艺术上来讲,表达非常完整、精致,可见作者颇为用心。“玉髓”是一种矿物,整首诗是一首物象诗,但“玉髓”更是作者主观心灵化的表达。作者如此自白:“我因此感到我的身体是沉重的,我的精神是空灵的。我写下玉髓这组诗,也是写下我的姓名、我的人生、我的心灵。”可见,诗人在这里颇有“托物言志”的用意。
从组诗的节奏和诗节排列而言,“无极而终”与后面的“阴阳而生”“太极而定”互为呼应。作者在这首诗中多用双音节词语和对称语句造成圆润的语感和舒缓的行文节奏,音乐效果明显,并在词语选择上,好用精炼、剔透的词语来贴近“玉髓”材质。可以说,这首诗歌,不仅是一首含蓄表达了作者心灵的主观抒情诗,还是一种特别具有质感的、可以被抚摸的、更可以用耳朵与心灵来聆听的诗篇,从中体现出诗人对汉语自身节奏美感的深刻领悟与出色的运用才能。
五、空灵脱俗的艺术想象
杨林自己曾用“空灵和飘逸”来概括他诗歌最大的艺术特色。他认为好诗就是要用最少的文字,呈现最大的诗性空间。我以为,在艺术想象力上,杨林的确是空灵飘逸,清新脱俗,与众不同的。而这一点也足以把杨林作为一位优秀诗人的艺术资质充分彰显出来。在杨林的诗歌作品中,随处可见他对事物充满灵感的艺术化处理与表达,其想象力变得内在化了,我们随便就可举出以想象力取胜的诗篇来,比如《方程式》这首短诗:
我是纵向的矛,有着尖锐的命
以此抵消时间的侵蚀
和你的远离
在梦中活着,总会在梦外死去
无法退回交汇前的负极
任流星击碎身体
清理相遇的残片
同一空间,距离是虚无
我们被时光运算过程中
像两粒尘埃,无限地小
无限地接近一个点
我的重是你的轻
以爱加减乘除,让你更轻
我借助你,完成心灵流浪
你借助我,获得未知答案
这是组诗《还给时间》中的一个短章。从中可见,诗人借助其出色的艺术想象力让数学话语和人生哲理发生交集。“我是纵向的矛,有着尖锐的命”,可以说,“我是矛”这是一个原创性、令人耳目一新的全新意象。这个纵向的矛又好比数学的Y轴符号,是方程式的重要参数,是人生的重要指标。这个表达可以说是最具出色的诗歌表达方式之一。“我的重是你的轻/以爱加减乘除,让你更轻”,这些诗句充满了哲学的辩证思维,“爱加减乘除”同样是一个充满想象力表达的话语,即使再为抽象和枯燥的数学符号,一到诗人的笔下仍可化作浪漫的话语。杨林的艺术功底也由此可见一斑。
在此必须指出的是,杨林出色的艺术想象力包括其优良的词语想象力,在此再举一例:
《秋雨》
从高楼垂直而下
夜空迅速占领我的张望
风,摸索我每一根骨头
攫取残留的暖
那是你扑面而来的言辞
像是久逢的泪滴
更像是缠绵的告别
愿望很短暂
随时被另一种愿望出卖
带着寒冷,落下
我还来不及枯萎的身体
我伸手可及的世界
瞬间,滂沱成一片混沌
在诗中,词与物互相对称与激发,带给读者足够的想象空间。
总而言之,杨林是一个有着较为高超的表达技巧并在艺术风格上趋于成熟的诗人,他在汉语的精致,诗艺的精巧,诗歌的精细上都努力追求并做到自我的极致,这体现了他对传统的有效继承的一面,而在《城中村》《方程式》这样的诗歌中,我们又看到他超逸的一面,即杨林追求现代性的体验与表达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谈,杨林是一个可以给予人更多惊喜的诗人。当然,杨林的诗歌在审美经验与艺术表现层面还须在现代性转型方面加强力度,不过,我很欣喜地看到有更多反叛性和异质性的美学元素开始融入杨林的诗歌近作中,诗歌内部这种精巧和叛逆的异质冲撞不仅可以让杨林走在稳健回归的诗路上,更可以走在自觉的艺术超越的广阔前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