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在被窝中读书是最佳的余兴节目。最好是门外下着雪,一切都被掩盖了,而屋内的人在文字里神游世外,应有尽有,两个世界各行其是。
仓央嘉措就是在这样的冬夜走出后门去见情人的吧?他摸一摸看门的黄狗的头,跨出这道门,他便不再是活佛,而是凡人宕桑旺波。雪地上映着他的足印,心头浮现着心上人的面容,雪夜掩盖了所有的秘密。雪地白得微微泛出青蓝,像皮肤之下静脉血管的颜色,雪地上方悬挂着寒白的冷月,仓央嘉措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进那非现实的月亮中去。第一次读到“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的诗句,我心头浮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据说是仓央嘉措的诗作。有人拿来作了一首歌,效果还不错,也是因为这词本身已经很好。洁净、清简,予人无限想象。
活佛、诗人,哪一个身份都是可以大做一番文章的材料,所以关于他的传说一直层出不穷,久而久之,他也似乎成了传说里的人。他的一切都是谜,但是关于这些谜的每一种注解都不足为信,那是流言,是小道消息,是绯闻一类没头没脑的东西,只能用来满足猎奇的眼睛和饥渴的耳朵。只有文字不欺人,与其在正史野史中穷经皓首,倒不如听作者本人用作品说话。这本《仓央嘉措诗传》的出现,有填补空白的作用。
先读诗,再读传,前者是作者本人的话,后者是叙述者的话,前者流丽之极,后者夹缠得奇怪。任何传记都是第二轮的事实,相较于事实本身,可能已经南辕北辙,走样得厉害。毕竟传记文学也是文学,文学创作允许合理想象与虚构。所以现在已经不大有耐心来读这些那些传记,什么什么“之谜”,什么什么“揭秘”,都太像小报的口吻了。当故事速读一遍,得到个梗概,便又回头读仓央嘉措的诗作。
汉文化因长期居于统治地位,不是经典也成了经典。在相对单一的语境之下,再美的东西,读得多了也难免有点儿乏味。唐诗三百首里,格律一式一样,连比喻、诗境也多有雷同之处,这未必是巧合,古代也有流水线作业。仓央嘉措诗作的好处之一在于从形式到内容的奇异,像来自雪域高原的雪莲,跟国色天香的牡丹一比,丝毫不显得逊色,因为从上到下,全身都是奇迹。看他写“想到这里,春苗就一直绿到我的枕畔”,简直是现代派,尽管隔了好几百年的时空,触目也让人喜悦得不能自已。“心一热,天就蓝了,春草绿得大慈大悲”也有点印象派的意思,绘景之语成为情语,有一种天然不猥亵的真风流。“我只能爱你一世,却不能爱你一时,失敬,失敬”比当下尽说车轱辘话爱来爱去没完没了的歌词不知道高明出多少倍。读第一遍,快快地读,因为相见恨晚。第二遍,慢慢地读,因为太贪图这享受,太怕它稍纵即逝。
读了仓央嘉措的诗传之后,更确定那些关于他的无稽之谈只是好事者自娱自乐的敷衍。“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的作者岂是他们笔下的浪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