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好喝好招待,已经半月余了,可还是没有得到李白的赠诗。即便没有赠诗,留一副楹联也好;实在不行,题个匾额,留几个字,也不负当初修书邀请李白来游的苦心。
可眼下,还是空空。汪伦有些耐不住了。若直言,便失了绅士风度;若索取,那与街头巷尾的乞讨又有何异;若含蓄委婉,哪怕那想法一露端倪,便暴露了当初修书的目的,或曰阴谋,那就俗了,甚至跳过俗,翻入卑劣的行列。想到此,汪伦终于将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汪伦的媳妇早耐不住了,只是碍于汪伦的脸面,没敢言说,但已不像前几天那样热情了,烧饭做菜温酒已有几分勉强。汪伦的儿女们一肚子不满,只是摄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发作,可每次再见到李白,招呼明显降了温度。
李白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感觉主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以前多了,孩子们的称呼没有以前甜了,话没有以前多了,颇有些躲避的意味。虽然汪伦一日三餐照样好请好送,晚上还要到他房间叙谈,直到奉送了“晚安”二字,才轻轻掩门,回屋就寝。
李白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自己与汪伦一不亲二不故的,受别人如此邀请,如此款待,总该有所表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也天经地义:留下银子酬谢,可他囊中羞涩,纵然掷个千儿八百,可在汪伦这里难以挂齿;何况言钱,便有小瞧他人的嫌疑,这会让汪伦尴尬难堪。
留下墨宝做个纪念,可李白不敢造次。论书法,他觉得自己很不入流:楷书吧,他的字不及颜柳;行书吧,与王羲之相去甚远;草书吧,不如怀素。若强着性子写几个,不楷不行不草不篆不隶,怎好拿出手。李白想了又想,试了又试,终于打消了念头。
那就赠首诗吧,可李白这几天偏偏不在状态。过去那种张口即吟、倚马可待的为诗劲头似乎逃得无影无踪。搜肠刮肚,腹稿了几首,可一吟出口便觉得乏味;写在纸上,走过去看一遍,走过来看一遍,折腾了半宿,终不能满意,且愈是想尽快了却这桩心愿就愈没有灵感。李白从未感到自己如此低潮过,大有江郎才尽之势。
为此李白忧心忡忡,好像欠了别人的债无力归还,且不知道日后有没有能力归还。渐渐变得怕见到酒菜,怕见到汪伦的妻子儿女,怕听见他们的招呼,尤其怕见到汪伦热情恭敬的笑脸。李白感觉心里背上了沉重负担,像压着磐石,有点喘不过气来。
李白决定告别,且就在明天。诗没留就没留吧,这份情他赶不起,但念得起,等日后有了灵感,再吟上奉还。这么想着,李白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李白将辞别的决定告诉了汪伦,尽管汪伦再三挽留,但李白执意要去,且说了几条理由。汪伦不再强留,便说了句:“好吧,我去准备准备。”然后悻悻而去。
推开窗户,一阵风吹进来,拂在李白脸上。风寒而不冽,让人感到有一丝春的气息。这么多年,李白走南闯北,已养成了对风的敏感。只要那风在他脸上一抹,在他胡须上一拂,鼻孔下一掠,他便能把我季节:春深,夏半,秋初,冬临,毫厘不爽。
可今晚的风有些异样,吹得他浑身软软的,痒痒的,有一种冲动,但终于蛰伏,似乎在孕育什么,等待什么。天上镶着几颗星星,闪闪烁烁,像告别的眼眸。
三更鸡鸣,便听见一阵响动,那时汪伦妻子在为李白准备早餐。五更刚过,汪伦便来到李白卧室门口,笃笃敲门声伴着温和叫起声,隔屋可闻。李白起床,洗漱完毕,收好行李,用罢早餐,客套寒暄之后,在汪伦陪同下,向桃花潭渡口走去。
还是那个渡口,但来时的冷清已被打破。渡口边挤满了人,听说李白要走,他们都赶来送别。李白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离别,都没有这一次隆重,没有这一次盛情,一洗过去的凄然,让他感到激动和荣耀。
登舟,抱拳,作揖。船离岸,水漾动。船至谭心,李白还立在船头。只见汪伦做了一个手势,岸上的人不再散乱,不再喧嚷,迅疾排成一字长队,随着一声吆喝,一起有节奏地踏步,歌声乍起,冲破长空。李白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的送别场面,他被震撼了,心头一热,老泪盈眶。
一种激动,翻江倒海;一种灵感,喷涌而泻。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是一种熔炼,诗的熔炼,情的熔炼。惟其熔炼,情才醇厚,诗才醉人,友谊才成佳话,佳话才留传千古!
二0一三年三月八日夜于霞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