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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秀华:水的五个瞬间
    • 作者:曾秀华 更新时间:2013-09-29 02:16:4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002

     

      据说,人生于水中,而非娩自痛苦。心里始终存有这样的画面:奇妙的生命体以透明的身姿,离开水域——他的第一眼便是对水的回望,离开水,在身体内部封存对水的思念。自那以后,再多的水也无法满足他对水的渴念。因此,我们把大水称作母亲。

     

      春·静

     

      西境大水伊犁河便是我的母亲河。儿时和少年时期,我生活在乌孙河畔,那是伊犁河的一支嫡脉,水极冷洌。

      3月里,清澈的水含着斑斓的石,让人忍不住掬一捧水,细细端详。可是,除了手掌的指纹,你无法发现水的秘密。它没有秘密,它透明至无形。于是,挽高裤管,踏行水中,沾染满身花香——河岸两边生长着一种开浅红色花朵的水蒿,细小如薄明的铃铛,手捋之,花朵尽落水中,那便如压在心壁上的花纹了。大人们嗔怪:“现时高兴,老了怕是要成风湿婆婆了。”

      河滩次生林中有一种树木,枝干呈深红色,俗称红柳。树皮剥落如绸卷,便小心地夹在书中,可在上写字,写下少年人的愁绪与眼泪。那种浅红色的花也压做书签,整整齐齐地灰暗着,不似在河边那般美好,看着它,就忍不住想起一只水獾露出水面,一脸安静的阳光。

      水既滋养少年人的心灵,亦滋养万物。

     

      夏·养

     

      佛说,人生7年一更新。生命中第3个7年的夏日,我慢溯至平原上的伊犁河,谓巩乃斯河,得名蒙古语,意为太阳坡。

      平原上,千里田畴,屋舍如蜂巢,是为城镇。每周有大集,四面八方操着不同语系与方言的人,在巩乃斯河众多湾域之一的高尔基互市。家制奶酪、包粽子的苇叶、手工锡壶、还有治疗牲畜打嗝儿的水生植物,用灰灰菜烧制的肥皂,都在这里交易。最让人瞠目的莫过于伊犁河的大鱼,黑脊银腹,悬在横木上叫卖,至多一两尾,不大会儿工夫便出手了。那是水中的精灵,是来人间投胎转世的。这样的说法总能让人稍感心安,仿佛吃鱼便是一种度化的善举。

      我一般会在集市尽头买一小杯瓜子,作为在书桌边苦读的消遣。这儿盛产葵花籽,就是那种仰赖平原阳光生长起来的细密果实。它不似花生那般汁液丰硕肥醴,却奇香无比。善炒者将其配和伊犁河的河沙,炒得喷香,用布口袋盛着,也不用秤杆,以茶杯为量,一杯一杯倒进书页折成的纸袋中,极珍贵地叫卖。

      平原的伊犁河水还滋养了葡萄、甜杏、西瓜,这些都是高原上所没有的稀罕物。甜杏通常来自东街的回回庄,两块钱一桶地叫卖,买回来放在屋角慢慢窖熟慢慢吃。至于葡萄,距我最近的生长在隔壁人家。夜深了,书看得乏了,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摘得一串,就着明月吃下,心里满溢微醺的甜美。

      同样一湾河水,在大地的南北两段孕育不同的人间。人生起起落落,于它只是分岔的河曲、嶙峋的岸骨罢了。

     

      秋·别

     

      水边的别离自荆轲而下,无不充满史诗韵味。因为要别过母亲河这大水,身体自是先空落了,始得鹭鸟惊飞。

      妹妹败走麦城,我在河边为她送别。水显得有些慌乱,混合着泥沙与植物的残骸,一派凄然景象。于是,我们觅得一湾平静的水域,让世俗沉淀。岸边的船载不动别愁,兀自静静浮着。篙上栖着一只水鸟,它眸中的水草蓝幽幽的,有细小的鱼像隐形的刺,胡乱戳刺。

      问:“不走行吗?”答:“非走不可。”

      于是,我们在河边铺摆蓝格子桌布,饯别。妹妹拿出瓶子装水,说要走遍天下,装遍江河水。

      我说,水原本为一,如同人之经脉。你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它,但它始终在你体内。当你在异乡,你摸到水,便摸到了故乡。你喝着水,便尝到了故乡的所有滋味。水便是故乡。

     

      冬·蕴

     

      母亲去世在冬季,我去了伊犁河。那时,我沿伊犁河慢溯,已在上游的城市谋生。那年冬天很冷,河水结冰,可以在上面行走。雪落在冰上,两者都硬邦邦地发出钝响,不若春雨铮琮。冷寂的河滩上,众木凋零,串串红色黑色小果,衬着雪,也衬着心事。风呜呜地吹,仿佛末世,只有水以固态的身形托住你,让你不致下沉。

      千里冰晶,有锡伯族人在冰上凿洞。近前看时,只见那凿开的冰洞似有热气散出。鱼儿跃出冰洞外,那活愣愣的肉体在冰上弹跃,不多时便挺直身子,不动了。可你若把它丢入河水,它又会重新活过来。水会柔化鱼的身体和心脏,就像时光会柔化伤痛。

      那个锡伯人真的那么做了,那鱼儿先是直挺挺地扎向水底,犹如一把短柄的箭,可眨眼工夫,它尾巴一摇,笨笨地浮出水面,再用力一挥胸鳍,整个身子便活泼泼地游去了。

      这是水的力量吗?它更像一种启迪。水永远是一位智者。

     

      人·自在

     

      伊犁河乃大水,史称伊列水。《伊犁府志》中这样写道:“塔勒奇山雄踞其北,汗腾格里山屏藩于南,伊犁大河自东向西横亘中间,可过舟楫。”

      伊犁因河得名,伊犁人以伊犁河为傲,谓大水之裔,居塞外江南。

      塞外江南物产丰美,凡南地所产,无论稻谷、果蔬,悉数可育,凡北地所出葡萄、石榴、杏桃无一不鲜甜味美。最为伊犁人称道的是阿力麻里(阿拉伯语:苹果)。苹果城自元以来都是中亚乐园。伊犁是果园、花城、唯美之生态乐园,是口碑,更是写在伊犁扉页的名字。

      汉魏时的伊犁河是绵延的英雄史诗。“伊犁府,在汉初为乌孙国,治赤古城,本西域著名大国也。至武帝时,通西域,用张骞计,始于乌孙和亲。其国王常附汉共击匈奴”。这是《新疆伊犁府乡土志》上的一段文字,寥寥数行,便将发生在伊犁河两岸最初的精彩描写停当,其中涉及众多伟大历史人物:汉武帝、张骞、“和亲”之公主细君、解忧、解忧之女弟史,乌孙国王则包括猎骄靡、军须靡、解忧长子元贵靡,以及解忧之孙星靡、重孙雌栗靡。唐朝至元朝的伊犁河因丝路而通达诗歌音律。虽其中也有冷兵器交错,狼豕奔突,但这也属微茫直至消殒之杂律。而“至清朝乾隆二十二年,王师进讨,二十四年平准噶尔,定伊犁,始于伊犁河北罗列九城”,清乾隆二十七年,设将军府于此。如今其旧址已没入伊犁河中,没入历史洪流。

      如今之伊犁河两岸繁华似锦,大小城镇,拿最小的相比,也比旧年最大的城郭富庶百倍。伊犁始称新天府,成为紧随成都平原、台湾嘉南平原之后,被人们视为最适合生存和生活的“人间天堂”。

      以河鉴人,可知生命渺微,更加珍爱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段时光。

      伊犁河,横贯伊犁人血液的姓氏,横贯时光的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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