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车,风就裹挟着沙尘从旷野里杀过来,猝不及防的我们突然受了一击,变得灰头土脸起来。四周都是山,山又都是起伏在我小说里的那种低矮的老火山丘,这风就没个遮拦了。从县城出发时,天气与昨日并无多大区别,甚至有点喜气洋洋的意思。但一走进甘家洼——我已习惯把这个村庄叫甘家洼了——风先刀子似的磨了个快,将我们没头没脸一阵胡乱宰割。
显然是听到了车声或者外面仓皇的脚步声,主人连件棉衣都没来得及披便迅即迎了出来,黑瘦的脸上挂着我熟悉的微笑,因为缺了颗门牙,那笑就显得有些凌乱、不完整,但又让你感到那么质朴、温暖。两只泛着油腻的大手,迟疑着,伸了又伸,终于放弃了与客人相握的愿望。接着转身,紧走几步,掀起厚重的门帘,请我们进屋。
屋子里是乱得不能再乱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像是遭遇了检查组,女主人很有些窘迫,背着身匆促地收拾着大炕。屋里还有个女人,可能是请来帮工的,早将泡着几只鸡的大盆端到了里屋。这情景我应该预料得到,路上曾给主人打了个电话,问他在不在村。回答说在,城里有人要几只鸡,正在拔毛。信号很不好,声音断断续续的,像给人捏住了嗓子。又问老甘在吗,他说不在,到乡里忙选举去了。这几天正值村级两委换届,各个村庄似乎就只有这一件事了。村子里眼下只剩了几户人家,加起来最多不超过20个人,每个人的举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何况老甘的家就在他屋后,不过隔着一条水泥路,这家打个喷嚏对方肯定听得到。
主人伸手捅了自家婆娘一下,意思是,有客人来了,怎么连个招呼都没有呢。女主人只是回头笑笑,继续擦抹着,完了又将地上的积水扫了扫,但看着仍很泥泞。
靠门口支着个大火炉,我们围过去烤火,炉膛里的火在风的鼓动下热烈地欢呼着。烤了一会儿火,我觉得不在炕上坐一会儿有负女主人的劳动,就跨到炕沿上,又招呼朋友们也过来坐。说到底我是这家的常客,应该替主人招呼一下客人。几个朋友不知是因为主人太忙,还是急着要到别处看看,毕竟来了就是为了四处走走,所以都没有一点要过来坐的意思。这就让主人很过意不去,一会儿让着抽烟,一会儿问喝不喝水,对客人的问话更是不敢有一点怠慢。
客人们先是对这屋里的一台电脑产生了兴趣,应该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的产品,白色外壳,14英寸,庞大而笨重。它摆在离门不远的一张小桌子上,可以通过手机上网。主人在养鸡、种地之余,就用它写点东西——这些文字我后来给它起了个题目,叫《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陆续编发在我主编的内刊上。这些文字质朴、本色,原汁原味地记录着他正在经历的乡村生活,也许是最后的乡村生活。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再过若干年,中国还有多少村庄存在?
主人是甘家洼“土著”,20年前,其父曾做过这里的一任村长。高中毕业后,因为没考上大学,不得不回村种地,还拾掇了挂三轮车,做这做那的,一直想把生活折腾好,然而折腾来折腾去却总是看不到生活的好模样。就连婚姻大事也做不了主,听了爹娘的话,娶了叔伯哥哥的遗孀。理由是,可以不让哥哥的孩子受罪。他当初想必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但命运既这么安排,也只能接受了。
大约是七八年前,我在县城的街头看到他带着篓子卖菜,一问才知道,他搬到了城边那个叫西坪的村子,承包了一个蔬菜大棚。谁料想,生活刚刚整理出个样子,因为修路占地,他不能再继续种菜了。没了饭碗,也想过别的法子,但终于觉得生存不下去,不得不重回村里。这次回来,他开始在火山的沟岔里养鸡,并打出了“火山养鸡集中营”的旗号,加上有一帮朋友替他宣传,一只鸡可以卖到七八十块钱。但后来林业站不让他在山沟里养鸡了,因为现在正搞封山育林。扛不过政策,就把鸡转移到家门口,在屋外圈了片地养,这就属于圈养了,但因为他坚持不用饲料喂鸡,销路还算可以。城里一些网友,还有这赛车俱乐部那摄影部落的人,总是成群结队地赶来买他的鸡。我在《甘家洼风景》里也给了他一个角色,当然还是养鸡,小说里的两个娃娃议论起他时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的鸡卖得比天鹅肉都贵。”但是价钱卖得这么好,却并没有赚钱,为什么呢?据说去年他的鸡折了300只,都是让山野里凶悍的狸猫吃掉的,今年他的鸡又给吃掉了200只,他每年也就养个七八百只鸡,被吃掉这么多,怎么赚得了呢?但他好像并不认输,我每次见到他,他总是乐呵呵的。
现在,主人还是那样乐呵呵的,从电脑说到写作,从写作说到养鸡,又从养鸡说到狸猫。他说他昨夜捕获了一只狸猫,看得出他很兴奋,边说边领我们进了里屋,去看他的战利品。里屋不住人,当仓库用,春天里我转到甘家洼时,主人刚刚买回鸡雏,那些小东西就圈在里屋,一只大笼子里探出许多毛绒绒的小脑袋。等稍大一些,他就把它们转移到屋外的窗户下,或许是因为他大规模地养鸡,山狸应运而生。山狸不仅祸害他家的鸡,也祸害别人家的鸡。这会儿,那只狸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比我们看到的猫要大好几倍,虽已一命呜呼了,看上去仍很吓人。帮工的女人显得很有见识地说,看到了吧,简直像头小豹子。又说,这叫豹猫,看看它的皮毛多像豹子啊。毛皮确实好看。小时候看戏,有《狸猫换太子》这一出,一直不知道狸猫是个什么样子,今天总算开了眼界。
从里屋出来,大家又抽了一支烟,我说那就出去走走吧。我知道他们想看看甘家洼。一出门,风又硬了起来,先在你脸上咬几口,又啸叫着往衣服里钻。遍地鸡毛,白花花的,贴着地皮抖动,或在天上飘飞。主人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是他制造的污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批评他。作为主人,他总是没话找话地说一些村子里的事,生怕冷落了客人。客人呢,却让风逼得都低着头急急地走。
迎面是一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也在风中瑟缩着,不知这树究竟有多少年了,腰身几个人都抱不住。夏天,出版社的编辑找我拿书稿时,提出要看看甘家洼,我就领着他们进了村——正好老甘村长在,那人就在这棵树下有模有样地给我们开了会。老甘也真像个村长,他不提村子现在的困窘,却向我们展望起了它的未来:“过几年你们再来,等这一片火山开发了,我们村肯定好得不得了。”他不甘心这村子就这么败落下去,我们希望他心里的蓝图能变成美好的现实。
我问主人,老甘还想当这个村长?
能不想嘛,就算管着几个人也是个官。主人笑笑。
大家围着这树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时,过来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我觉得他至少有60岁了。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主人介绍说这是他叔伯姐夫。又对他姐夫开玩笑道,我姐这几天不在家,你又打光棍了吧?老头笑笑,也跟着我们往东边走。路过的地方,窑洞都破败得厉害,偶尔看到一处齐整的院子,一问,人早搬走了。转了个弯,看到了一座油漆得很亮堂的庙,这庙我去看过。听说今年夏天旱得厉害时,还在这里祈过雨。主人指着庙说,修得有点样子了。看他那意思,是要带我们去看看。他可能觉得客人来了,先要把村子里值得一看的东西拿出来。但是这么冷的天,众人好像都没这个意思,没一个表态的。等到路过一处有点生气的窑院时,老头的眼神先就光亮起来,我就知道这肯定是他的家了。一问,果然是。老头笑着说,进来暖和暖和吧。先在前边引路。
我们跟着他走。
两边的院落比老头的院子靠近路,这院子看上去深深凹进去一大截,两边都是浮石墙。西边的浮石墙下,拴着一头牛,它自由惯了,给拴在这里就有些不服气,不停地尥蹶子,用犄角顶墙。一只酷似小皮的狗却在边上玩。朋友们看了都往一边躲,担心它挣开缰绳冲过来,两只角顶你一下可就玩大了。本来我们就够害怕的了,偏偏院子里的狗又咬成一团,有两只在门口探着嘴。
老头让我们赶紧进院。
推开简单的栅栏门,几条狗便扑了过来,一条大的,两条小的,大的凶狠,小的可爱,其从属关系一看便知。大的被绳子拴着,见了生人还是一扑一扑的,老头用身子挡住了它,怕它伤了客人。我们几个赶紧往里走。窑洞外面破破烂烂的,典型的土窑,地也是土的,连砖都没舍得铺几块,这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碹的,又小又窄。但是进了里面,就觉得主人很爱干净,窑刷得很白,窗玻璃擦得明光锃亮,连锅台也擦得亮锃锃的,大红的洋箱上摆放着几帧装了框的孩子们的相片。村子里的人们不喜欢相册,相片多这样摆在柜子上,一眼就看得见。没事的时候,老俩口可能就这么站在边上端看着孩子们。老头一边请我们上炕,一边从洋箱里取出一包烟,是十七八块钱一包的黄鹤楼,说这是坐席发的烟。客人中有一个禁不住冻,先上了炕,盘腿坐在油布上,众人便笑他。炕上的人也笑,说,你们不上来?我们跨到了炕沿上,老头则跨到了灶台上。
先从狗说起。老头说,下了几只,他本想给人算了,可儿子说还是养着吧。老头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县城的中学教书,女儿在市里的医院工作。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家里就剩他老两口了。我问他多大年纪了,老头笑道,54岁。众人愕然,看他那面相应该是六十开外了。老头摇摇头说,庄稼人嘛,受苦力,成天脸不洗头不梳的,能年轻起来嘛。从他的孩子又说到庄上的人,带我们过来的主人插话说,我姐夫姓仝,他们这门人出去的都不错,有当官的,有经商的,还有在北京拍电影的。主人毕竟念过几天书,也写点东西,客人和他交流得就多。忽就扯到了他碰掉的门牙,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怎么喝醉的酒,夜里口渴了爬起来喝水又怎么摔倒在地上,碰掉了牙。我说,你是心里有苦楚才喝酒,还是怎么回事?老头替他回答道,他这人没心没肺的,也就爱和朋友一起凑个热闹,高兴了可能就喝多了。我劝他还是少喝点酒,生活之余,多写点东西。主人只是笑,大概他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管住自己。
身子渐渐暖和过来了,客人们想起还要赶路,便一起下了地。一出窑门,那几条狗又冲我们扑过来,老头便又呵斥开来。众人已没有刚进来时那么惧怕了。我提议在院子里和老头合个影。老头有些扭捏,主人硬是把他拉过来,让他站到了中间。后来我看了看,上了镜头的老头还是显老,胡子拉碴的,表情有点僵硬,脸上没有一丝笑。主人呢,倒是笑得很开心,一笑,便露出了那口不再完整的牙,这笑因而也就显得不再完整了,但还是那么质朴、温暖。
从老头的院子出来,风又硬了起来。
大风似乎要将我们刮走,将街上的一堵堵凌乱的浮石墙刮走,将这个没有几个人的村庄刮走。刮不走的是丢弃在街上的老磨盘、老碌碡,老磨盘从前安放在碾房里,老碌碡则在场院里,不知道村里人为什么把它们丢弃在街上,什么时候丢弃的。我给它们拍了张照片,我好像听到了它们从前的吱扭声,农业时代的歌唱和沉重的叹息。
主人的房子像一座孤岛。
这村子也是一座孤岛。
都在风的包围中。
在那房子前又站了一会儿,我们便告辞出来。主人留不住我们,无奈地站在风中,冲我们挥手,黑瘦的脸上是暖暖的笑。走出好远,我们看到主人仍站在那里,村庄也站在那里,大风依然那么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