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忆起那座青花笔筒,它都端立在姥爷家客厅的桌子上,屋子里的光线像被筛得细碎的雾,它无声沉浸其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像一个人的体温淡淡地浸润着周围的空间。
我无数次端详过这座笔筒。现在喊它笔筒,是想赋予它一个更相称的身份,尽管印象里它从未容纳过一支笔,无论是毛笔、钢笔、圆珠笔,哪怕是铅笔。实际上,我们都是从它里面取出一双双筷子,那时,筷子与筒壁之间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哗啦啦”;之后我们再把成束的筷子放回去,“哗啦哗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它在轻声应和,在岁月的河流中,它应该已经沉淀成河床深处的一粒卵石;那么是它在睡梦中,因为我们不慎惊扰而发出的一声呢喃。
我在雾一样的光线里端详它,它柔和暗白的底色像月光下的一潭水,那些青色的笔触,边缘仿佛有一点点洇染在水里,仔细看时,却并没有,水中的月光依旧白得清澈,白得通透。青色的笔触也仿佛是月色下的暗影,都积得那么深,那么老,那么稳,让人感觉它是从筒体里面渗透出来,而绝非用笔描画。整个画面朦胧而又清澈,像是从夜色中捞出,在月光下晾置。于是我的眼睛开始做这样的梦:那个童子单举起的一只手轻轻摇晃,他的眼神也活动起来,他对俯在身边侧头仰望的大人说:那些果子……但,梦到这里却戛然而止,那个大人永远侧耳倾听、侧头仰望,那些果子永远牢牢挂在树上,无论青涩还是成熟。于是只剩下童子的声音轻轻回荡:那些果子……并不焦急,也不执著。因此我想,他对于这些果子,并没有十分渴念,他只是听见树上果子的一声问候而必须回应一声,然后仍作他的玩耍。果子依旧在树上,悠闲地晒着月光,它晒了千百年的月光。
青花笔筒端立在姥爷家客厅的桌子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我似乎能够感受到它的体温,尽管它的炽烈已经在时光里流逝殆尽,我仍可以感受到它的体温,那种带有月光味道的淡淡的清幽和寂寞。仿佛它已在时光里很久,一声声叹息因此变换了质地,不再在它周围萦绕,而像一粒粒毫末一样的尘土揉进了肌体,成为它生命的一部分。它应当是清幽和寂寞的,除却它在烈焰中那段短暂的时光,之前,之后它都是清幽的寂寞的。它在清寂中静静回忆幸福到战栗的生命一瞬;也许是要忘记,从窑窟中出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努力忘记,像一棵树抖落每一瓣花、每一片叶。树把花叶还给流水,它把过往还给时光。
在我记忆里,它始终清寂地立在姥爷家客厅的桌子上,不曾离开半步。事实上,姥爷家也并没有多少地方供它走动。所谓客厅,只是屋子正中一个稍大些的空间,卧室就在旁边,两者的界限是一片不方便时可以拉合的布帘。除此之外,是院子东侧的柴棚,夏天兼做厨房,更加局促。而姥爷也绝不会把它挪作他用,农家的每个物件都必须足堪其用,而不能仅仅作为摆设。即使先前,在它还没有到姥爷家之前乃至更早,它也必然装满了笔或者筷子,不会只有明月翻涌、清风游荡。在姥爷眼里,它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箸筒,尽管姥爷并非只知土里刨食没有任何见识的农夫,按姥爷的经历,说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没有一点夸词。但姥爷仍旧不把它当做一件应当珍藏的古物,他没有用布层层包裹把它放在阴暗的箱底,而是同其他日用物件一样,给它一个岗位,让它在承担中饱食人间烟火。
我也没有把它当做一件古物,只是来到姥爷家,跨进屋子,一眼就瞄到它。在这间简朴至极的屋子里,它算衣着华丽的角色。并且,这个狭小的空间,也没有什么能够得以从我视野中遗漏。然后,我做我的正事,它仍旧在它的岗位上尽责。只有在吃饭时,我会注视它。我一边往嘴里扒拉食物,一边看着它,仿佛它是一份下饭的菜品。的确,我看它看得津津有味,它让我把吃饭这件事的范畴扩大到味觉之外。看得高兴时,我就把它抓在手里,转来转去。那时,上面的两个人像是走动起来,显得有些焦躁;那些树像是摇晃起来,果子不能稳妥地挂在树上。我想,一定是我的体温让它记起了什么,岁月的流水还没有把一切冲洗干净,它是否在我的掌心里心摇意旌?
一只鸡踱进来,一声长鸣,千古寂寞瞬间打破。
我从没问过姥爷,它是何时从哪里来到我们家。我从未起过这个念头。仿佛这是无聊甚至可笑的问题。姥爷也从未同我讲过,从未同任何人讲过。也是,比这大得多、奇得多的事情满箩筐,姥爷都从未讲过,哪轮得上那些针头线脑呢?我问过姥爷其他许多事情,诸如为什么背驼得那么厉害啊?阿舅脖子底下为什么有个大包啊?他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笑,仿佛心里藏着一个甜蜜的秘密。
姥爷就是这个样子,你见他的时候,他正弯腰在做什么;你喊他,他就抬起脸来笑。没有事,重又低头忙他的活计,任你站在身边俯瞰。一丛银白的短发,一颗硕大的头颅。
姥爷并不把那座青花笔筒当做珍藏,就那么随意地摆在那里;姥爷把许多事情当做珍藏,你试图打开那扇门,他的笑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我不知道姥爷的笑是否意味着他总是开心,我的确极少见他愁苦的样子,哪怕一些忧郁。但多年之后,我经常梦到姥爷,那个驼背的身影,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独自黯然神伤。为此,我在醒来之后也伤心不已。
在某个秋天将尽的季节,姥爷终于离开人世,带走了几十年的光阴和永远锁在那些光阴里的故事。姥爷去世之后,那座青花笔筒也神秘失踪。后来听人讲,有个收古董的贩子经常光顾姥爷家的,即使没有什么买卖,他也会过来同姥爷聊天,喝茶。姥爷去世那天他来吊祭,阿舅引他在屋子里喝了几杯茶。之后,再没见那座青花笔筒,也再没见他出现在围近的村子。我记起有那么个人,我在姥爷家见过他,与其他走街串巷跑营生的不同,他生得白净清癯,谈吐之间显得既有学问又有涵养,同姥爷十分聊得来。但却从未听他同姥爷谈论过有关青花笔筒的事情。
而我,并不愿去猜度那座笔筒的去向,就像从不过问它的来历。
它像一个密密编织的过往,一段精心剪裁的时光,在应该来到的时候,门也不用敲自己进来,在该离开的时候,舍弃任何告别的花样。
我再没见过一只如它一般的青花笔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