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好像是人的一个坎儿。过了九十这条线,对好多事物的看法就要改变。比如我在这之前极其崇拜我的父亲。父亲文革时被打成走资派自杀了。我与他整整相处了十一年。父亲使我大失所望,一直到他死后很久都是这样。母亲九十岁,她还是深情地怀念父亲。母亲常常叹息:啊,你走路说话的姿态那样像父亲。我也慢慢理解了父亲。今年九月,母亲就满九十岁了。我正筹划为她办九十寿宴。不幸的是,她下楼梯,一脚踩空,摔断了股骨頚。在医院,我放了一碗鸡蛋在母亲床前,小声说,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跟别人过不去还可以,跟自己过不去那就太划不来了。母亲蒙上被子,不听,还用手指塞住耳朵。一撮雪白的头发垂下来,挂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她大声说,我不活了,饭不吃了,你给医生说说让我安乐死。没有痛苦,没有责备,什么也没有……只有眼泪。可从前,我未曾看见母亲哭过一次,可现在,她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泪珠从脸上流了下来。闷了一会儿。我出了一身汗。不觉一阵脸发烧。我说,就算失去双腿又怎样?还有双手,就算也没有了双手,还有清醒的大脑……凭什么不去珍惜所拥有的。我又说,你还当过兵,军人的意志哪里去了。母亲勉强吃了两口,便推开饭碗,倒在床上,盯着屋顶上的输液轨道发呆。我望着她的后脑勺上的头发齐刷刷的银丝,没有一点层次,粗糙,玩劣如孩童。换骨手术很成功。医生给她输液找不到静脉血管,母亲说,一辈子没有进过医院,没有事情的。母亲太好强、太要面子,这个事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母亲越来越像个孩子,走路从不抬腿,脚蹭着地,嚓嚓嚓地响,从屋里听,分不清是她在走路,还是我那四岁的孙女在走路。有时候,饭菜不可口,她执拗着不吃;天凉了,让她加件衣服,得哄好半天。给她买件新衣服,她逢人就说,我的衣服漂不漂亮。亲戚朋友来看她,母亲会激动地大声唱歌。曲调有些耳熟,听下去才晓得是那首《春天的故事》,之所以没有一下子听明白,是因为她宗气不足,唱的节奏缓慢,将欢快的歌曲唱出许多悲凉。
八一建军节到了,人事局打电话说来慰问她。她高兴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她拿出四九年在十八军穿过的军服,穿得巴巴适适。大热天,封颈扣扣得严实无缝。人事局的同志说,你是五七年进阿坝州工作的老革命,过去你不怕敌人,不怕牺牲,顽强学习,坚持斗争,向着未来勇敢前进。现在你重新站起来了,要继续努力。你属于四九年底军转干部,组织上将考虑把你纳入离休干部范畴。母亲高兴地说,还是组织对我好!
我得以延续生命,应当感谢生活,感谢生命。母亲老了。俗话说老还小,母亲只是个需要照顾的老太太,一个会把一句话说上无数遍的总希望得到别人注意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