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横吹好”
杜甫好诗太多,选本只能择优录入;比较有权威的选本选入以后,后来者往往就跟着也选,很容易陈陈相因,致使其他作品往往不为一般读者注意,近有专家拈出一首过去不甚知名的《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认为有很大的意义,“是一首本该引起人们重视却又长期被人们忽视的杰作”(《杜甫的一首反腐诗》,《中华读书报》),但这首诗究竟应当怎么理解,却颇可再思。
杜甫诗云:
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
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
据说这首诗的意义在于反腐败,“提醒人们警惕官场大吃大喝的恶劣风气是该诗的主题”;具体地说,一个姓刘的“法曹”,一个姓郑的什么官,互相勾结,二人在石门(地名)宴集,吃一顿花了“一金”,而“一两黄金大约折合五两白银,五两白银折合五千文铜钱”,再按米价折合成现在的人民币,就是“43182元7角2分”——这么一大笔钱,就这么被两个官僚吃光了。
又据说,这次大吃大喝“与诗人无涉”——杜甫没有参加腐败;可是后文又说,“诗人不忍心再看下去,正经端坐拿起横笛吹奏”,照这么说,诗人还是在这一次宴集的席上,只是他拒绝吃喝,以吹笛子表示反腐败。
这样来解读杜甫此诗,虽然可以在金圣叹《杜诗解》(卷一)里找到一点旧说中的依据,但仍不免出人意外。杜甫参加过的公私宴会多了去了,好像从来没有当场吹笛子表示抗议。那场宴集杜甫应当是参加了的,不然他怎么写诗?“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这乐声大约并非出于杜甫,也没有听说过杜甫在宴会上表演过什么横笛独奏。
“华筵直一金”固然是说这次宴会规格甚高,但究竟相当于现在多少钱,涉及的麻烦太多,恐怕不容易换算;古人在诗歌里谈起钱来,往往不能在数学的意义上作刻板的理解——李白要儿子拿出“千金裘”来换酒喝,那该换多少酒啊,再大的海量也喝不了;无非表示他的豪情罢了。
而且我们也无从知道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花的钱是不是公款;如果是他们私人买单,那就无所谓腐败,而是奢侈豪华。唐朝的官僚,豪华一点大有可能,但我们既无奈他何,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老百姓无比痛恨官场的腐败,反腐败是执政党面临的一大问题,讲一点古代反腐败的经验教训是非常之好的——这些都毫无问题,毫无异议;但我以为首先要把古人的原作是怎么回事弄清楚,不宜勉强立论,尤其不能自相矛盾。
《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是杜甫早年的作品,那时他还不像后来那样忧国忧民,那样思想深刻。这首诗未能进入选本是可以理解的。
“千年意”
安史之乱后,杜甫流亡到四川,临时住在成都郊外一座庙里;到上元元年(公元760年),他得到朋友的帮助,在浣花溪畔盖起了几间茅屋——这就是如今成都杜甫草堂的历史起点。
首先当然是要把房子盖起来,而与此同时杜甫也非常注意种树种竹种花,四处向熟人讨苗木(当时的术语谓之“栽”),他兴致勃勃地写诗去讨:
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
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
——《凭何十一少府邕见桤木栽》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
还有些诗是专门去讨竹子和果树苗的,都写得非常坦率而热烈。桤木木质不佳,只能当柴烧,但容易长大,三年即可成荫,杜甫特别需要;松树长起来则很慢,从“数寸”的苗子长起,等它长成需要很多年,而杜甫在成都不过是暂住,一旦中原形势稳定下来,说走就要走的,为什么还要种这种树呢?他特别解释说,这是“欲存老盖千年意”,是为后人打算的。
在草堂周遭的各种花木中,杜甫最为关心爱护的就是那几棵小松树,诗中有“新松恨不高千尺”(《将赴成都草堂五首》其四)之句。在四川时杜甫曾一度离开成都,返回后诗中特别提到“入门四松在”(《草堂》),而略见萎黄,于是专门写了一首《四松》诗,其后半道:
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
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
足为送老姿,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
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
那时老百姓日子还很难过,无人照料的松树有点亚健康是不奇怪的,而诗人仍然着眼于千载之后,很发了些有意味的感慨。为眼前的利益多动脑筋固然是必要的,如果也能有一点“千年意”,则可以脱出平庸,走向高尚,并且富有诗意。
“能事不受相促迫”
杜甫诗《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开头四句云: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艺术创作自有其特点,很难完全按事先指定的时刻表完成,最好不要一味硬催。金圣叹《杜诗解》卷二解释这几句道:
(妙手写景)有时或立地便写出来,有时或迟五日十日方写出来,有时或迟乃至于一年、三年、十年后方写出来,有时或终其身竟不曾写出来。无他,只因妙手所写,纯是妙眼所见,若眼未有见,他决不肯放手便写,此良工之所以永异于俗工也。凡写山水,写花鸟,写真,写字,作文,作诗,无不皆然。
……
乃有世间食肉肥白富贵大人,遣一价(仆人),持半幅刺(名片),要置室中,日三饮食之余,辄督取笔研置其前,使速为我作,又时时敕一人敦趣之,成一节半节皆立报。嗟乎,此时则与栏中豕何异,尚安能出其妙眼妙手,为君家效死命哉!
作画不能乱催,从事其他艺术创作和科学研究也是如此,何时拿出成果来,往往难以限时限刻。“成一节半节皆立报”,则相当于规划项目之分阶段填表检查之类,尤其令人精神紧张,“妙眼妙手”容易因此而痉挛不舒,饮食再好,也未必能有好成果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