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交椅轮流转,白日黑夜交替来;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就是晚上,庙潭湾前的沉沉秋夜,格外引人入胜。更深人静,天街清寂,轮月行空,寒星闪烁,在三和庙半山亭子前撒下了一地的梦幻与空灵,不胜俯拾。
这时节儿,一谷老法师倚着山亭栏干,正襟危坐在长条木凳上,精神抖擞,情思勃发。他虽然白日、黑夜操劳不已,置身梦幻境地中竟然毫无睡意,着实让人钦佩万分。他用炯炯有神的慧眼浏览着广漠夜空中的皓月和繁星,满襟怀的沧桑情愫在胸臆间发酵膨胀,在老肺老腑间风起云涌,结晶出万端的感慨。按理说,出家人们面壁空门,万事皆空,眼中无物,是不应该过问红尘间的荣枯之事的,以超常心态,闲看庙堂外春来秋往的花开花落才对呢。老法师原本道行高深,出世情怀非常人所能企及,夜观星象时,理当做到万事皆空,不落涓埃在胸臆才行。出世之人,心如枯井水,波澜誓不起,哪来的千般感慨在襟怀了啊?
对此置疑,在下不得不说:此言差矣!殊不知,不食人间烟火者,除非是僵尸也。出家人固然喜欢玩儿诸如此类的概念游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因空见色,因色生空;颠来倒去,拉山遮水,让人眼花缭乱;但大千世界里的千变与万化,九九归一,万变不离其宗:出家人依旧还是人;白日飞升,只是幻想。
瘸腿老二、两个小沙弥和武僧们深夜未归,老法师放心不想,能行吗?
近日有某道门大师以110岁的高龄而仙逝;媒体有一条骇人听闻的报道让人纠结在心:该大师二十七年只喝山泉水。有那轻言轻信的人便如获至宝,对大师的道行佩服得五体投地,真以为该大师只喝山泉水也能长命百岁超凡入圣,着实是成仙得道的世外达人了哟。此辈信众者流们真是头脑简单得可爱;试问:僻居深山老林间的山里人世世代代也只喝山泉水,难不成山里人都成仙得道鸡犬升天了吗?咱们完全可以大胆地断言:三天不吃饭,病倒老和尚;十天不吃饭,饿死老和尚;结庐人间世,水米须臾不可离;谁若不相信,何妨就去以身测试一回哦。
因此上,世人勿须求全责备于出家人。一谷老法师对月生感慨,完全正常嘛。
庙潭湾前,懵懂不谙世事者,只有那八百肉鸭棚内的肉鸭群们;只有三和庙和落红庵内的庙猴和庵猴们,只有猴山上的泼皮猢狲们。半山亭内的庙猴们,只因刚才和龚阳、光头小僧人的一番激烈搏斗,庙猴们非伤即疲,猴气大泄;虽得老法师及时出手解困,几个高招就制服了夜闯山门的两个僧、俗小后生们,使得知进不知退的猢狲们,免去了一场无谓的血光之灾。但懵懂是猢狲们的本性;尽管老法师心事重重,夜不思寐,但庙猴们却是隔山又隔水,猴心不如人意;猴子屁股一落地,立马便打起了山呼噜来了。
哼,庙猴们不管天不管地,天塌下来自有长汉子们撑着;三和庙哪怕垮掉了,自有老法师来收拾残局;重新筹划和铺排,与它们有何相干了啊?不独三和庙的庙猴们是如此,落红庵的庵猴们是如此,猴山上的泼皮猴子们是如此,就连八百肉鸭棚内的肉鸭群们,也概莫不是如此。想想看:八百肉鸭棚内的肉鸭们,能理解鸭棚主人老鸭客的一片苦心了吗?答案笃定是否定的。足见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个甩手掌柜一了百了,决不仅仅是万物之灵人类们的专利,禽兽界的生灵们,也是无师自通的嘛。
老法师的浩茫心事连广宇;一腔思绪,上通天路,下接地气;飞扬直上,有如天马行空,追云逐月,遨游九垓。他一忽儿沉思着宇宙间的至上真谛,时空悠悠,无始无终;一忽儿默想着红尘界的古今嬗变,沧海桑田,古往今来。但想来想去,万变不离其宗;总归还得回到活生生的现实境界中来。就象人做梦一般,哪怕梦游到那鸿蒙初始的境界里去了,梦死醉生,稀里糊涂,自以为脱离了人境苦海,无忧无虑;但无论如何潇洒,如何超脱,最终还得回醒到百年人生的范畴中来。人不能脱离命运中规定的现实铁圈套,大彻与大悟,充其量不过是人类思维过程中的一个泡泡而已。
庙猴们睡得正香,老法师却在千思与百想。
忽然,第一批过渡的武僧和老弱庙猴们回到山亭前来了。老法师精神为之一振,急忙迎上前去,迫不及待地向们询问此番上猴山、访猴国的终极结果。当武僧们把事情的大体经过陈述给老法师听时,高兴得老法师赞不绝声地连连叫好了起来。兴奋之余,老法师赶紧拍醒身边的一只老成庙猴,差遣它到古柏后面的石崖前把浸泡在沁凉山泉水中的山梨果拿来,以犒饷凯旋归来的胜利者们。
老成庙猴奉令而去,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军令如山,僧令也如山;庙猴不执庙事,岂不是成心要和自己过不去了嘛。哪知道那老成庙猴去后不久,突然发出来了撕心裂肺的几声惨叫声,让人为之心惊胆裂。接下来便是一片死寂,再也听不见半点儿的猴息了。沉睡着的庙猴们被炒醒了;在座的僧人们全部都惊呆了;咫尺之遥的山崖泉水边,到底潜伏着什么样的不测危机啊?忠诚不二的老成庙猴,到底遭逢了什么意外的祸患啊?此时此刻,平日里难得协调一致的僧心和猴心,竟然都同时高难度地一齐绷得紧紧的了。不待老法师开言,有两个口渴难当的武僧便主动跟了过去,一是看看老成庙猴究竟出了啥事故,二是顺带喝上几口山泉水来解除烦渴。哪知不看不知道,看时吓脱尿;二人刚刚走到山崖前泉水边,影子落地还没落妥贴呢,也是大呼小叫着没命地跑转了回来。他们告诉老法师:山崖前的月色下,正有数十条大山蛇蜷屈在泉水下面的凹槽里洗澡,吃梨果,阴森森的蛇眼里发出绿莹莹的蓝宝石也似的莹光,让人看一眼为之胆颤心惊,魂不守舍。而先去的那只老成庙猴,正被一条大蛇的蛇身死死地缠住缠住了咽喉,脱身不得;在发出了绝望的几下求救惨叫声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想不到飞天横祸,竟然就横陈在眼前。老法师闻言后,也感到百倍的焦急与不安起来。凉亭内横梁上,曾吊死过一个因失恋而精神失常的年轻后生;一般的僧人们,哪怕白天路过也会疑神疑鬼,生怕出现什么异常的状况。为等僧人们返回三和庙,老法师单独在凉亭内呆上了大半夜,压根儿就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而现在呢,僧人和庙猴们在凉亭内坐了济济一堂,他反而感觉到害怕了起来。感老法师抬头看看月亮在周天中运行的经纬度,约摸测定出此时正是子夜三刻不到的时辰;而按照以往的惯例,山蛇们通常要到山崖前来洗澡,应该是在子末丑初的时分嘛。今晚上是活人见上了死鬼,山蛇们竟打破常规早早地就跑来洗澡了哟。这事儿奇也怪哉,让老法师百思不得其解。好在足智多谋的老法师沉着冷静,处变不惊;沉吟有顷,继而便茅塞顿开了起来;敢情是山蛇们闻到了野梨的馥郁香气,故而便呼朋呼伴提前赶来洗澡,并品尝美味了呢。想到此,老法师便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应机应变,智斗群蛇,搭救那只身处绝境中的老成庙猴。
积数十年的山涯生活经验,老法师深知:凡喜食野果野实的蛇类,虽然形象委琐肉麻,让人心生恐惧,却轻易不会张口咬人;即算人被咬了,也并无致人于死命的剧烈蛇毒。但人们也切忌过度地剌激它们,否则的话,被它们死死地箍住了手脚和要害部位,造成血液运行不畅通,也会造成严重的坏血后果。特别忌讳的是:人们千万不能让它们缠住了咽喉,因为这和上吊窒息没有体何的区别嘛。老成庙猴肯定是俯下身子去抢夺梨果,激怒了山蛇,这才铸成了夺命的大错。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处事胆大要心细,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好在老法师腹有韬略,成竹在胸;相机行事,蛇口救猴。好个老法师,不慌不忙地移步趋前,借着朦胧的月光,去探察蛇和猴的情况。经过仔细观察,老法师发现是一条雄性的山蛇,用蛇尾紧紧地缠住了庙猴的脖子,一圈又一圈,就象给庙猴系上了几道免费的围脖,不肯放松了。可怜那只无助的庙猴被蛇尾箍住,奄奄一息不得脱身,只能作无效的挣扎。哪知道庙猴越是挣扎,那蛇尾就箍得越紧;倘若双方再如此延宕、僵持下去,这只老成庙猴非得毙命不可。事不宜迟,救猴要快,就看老法师的招数了。
僧人们游方出行,褡裢内通常都须带上雄黄,以备不时之需。有经验的僧人们都知道:雄黄既可防患蚊虫们叮咬,亦可驱逐毒蛇、蜈蚣、蝎子之类的毒虫;防祸护身,堪称法宝。只是武僧们遇事慌张,乱了方寸,只顾逃命,竟然把护身法宝统统给忘到天外去了。俗话说:五心不定,输得干净;颇有道理。哪怕有通天的武艺,哪怕有降妖伏魔的法宝,倘若把持不住的话,必然会输得一败涂地。
猴乖不知解索;哪怕再老成的猴子,到底也离不开人的调教哟。
老成持重的老法师遇事不慌张,只因使命在肩,不容疏忽;既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又要帮助庙猴从死地里逃生;任重道远,考验老法师。只见老法师不慌不忙地解下褡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撮雄黄粉,朝那石崖上的石穴内轻轻一搅拌,刹那间那带有浓裂雄黄气味的泉水便倾泻而下,淋浴在山蛇们的肉体上,给它们作了一次神圣的佛门洗礼。《白蛇传》里的蛇精白娘子,竟然把个不明真相的许仙迷惑得神魂颠倒。只因端午节一时不慎,喝了带有雄黄的酒水后原形毕露,把个凡夫俗子的许仙给活活地吓死了过去。蛇忌雄黄,雄黄镇蛇,自古皆然。
说来甚是灵验,山崖前那些个抱团洗澡的山蛇们闻到雄黄味后,便有如蚊蚋闻到了蚊香味儿也似的,也顾惜不得美味的山梨,顾惜不得凉爽的泉水淋浴,立刻便慌不择路地逃遁而去了。数十条大山蛇在半山亭子外月下韩信追萧何,争先恐后夺路逃命,哗啦哗啦地响动了一面坡,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山蛇奔命的活报剧。山蛇们既已作了鸟兽散,那只从蛇身里脱困的老成庙猴再也坚持不住,哗地一下便躺倒在泉眼边,浑身湿透,嘴牙咧嘴,奄奄待毙,好不可怜兮兮。
同伴遭劫难,别的庙猴们感同身受,关切在抱。酣睡中的庙猴们都不约而同地苏醒了过来,会同那刚刚归来的庙猴们,纷纷都来到山崖前,躲在老法师的身背后,窥伺着同类伙伴的生死情状。老法师让随后跟来的武僧们把倒地的老成庙猴携到山亭内,用火镰石纸媒点燃了一块松明柴,仔细地察验受惊庙猴的周身。在砍定没被山蛇咬伤后,老法师这才让别的庙猴们用干茅草帮那老成庙猴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让它在长条木凳上躺下来休息。
没过多大功夫,三兮和尚和报事僧人、以及两个小沙弥们,都急匆匆地打从落红庵渡头前赶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告诉老法师,瘸腿老二在过渡时不慎从渡船上翻身落水,坠入庙潭湾水潭中;幸被二人及时救起,才免去了性命之虞。瘸老光棍现已跟随着张仙姑和龚红两位尼姑们,返回落红庵内调养去了。
孰料老法师听完后,非但没有显露出着急不安的神色,反而颇不以为然地呵呵笑着说:“三兮师弟,你真以为瘸老光棍会落水吗?倘若连瘸老光棍都落了水,那咱们出家僧、尼们统统都得被淹死在庙潭湾了哟。哈哈,此事瞒得过山,瞒得过水,瞒得过师弟,瞒得过武僧和庙猴们,只怕瞒不过张仙姑,更瞒不过老衲呢!”
老法师一席绕山绕水的戏谑话,顿让一群懵头和尚们抓耳挠腮,猴似地呆立在山亭前,如坠猴山上的五里云雾之中。老法师对三兮和尚说,待会儿你们到八百肉鸭棚里去瞧看,保准瘸腿老光棍百分百地睡倒在铺草上,做着黄粱美梦哩。 ,
接下来,老法师又向三兮和尚询问了有关光头小僧人讨要渡牒的事儿。三兮和尚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作了交待;铁证如山,事实确凿,不容否定。听完三兮和尚的简介后,老法师长叹一声,说:“人各有志,各奔前程;三和庙留得下人,留不下心;何去何从,未可勉强,随其自然可也。”
时过午夜,秋月西斜,半山亭子虽然凉快,毕竟不是过夜之地。老法师在两个小沙弥们的左右搀扶下,带着僧人和庙猴们一行,一路影影绰绰地结队登坡,返回三和庙里去调养歇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天更有明天事;无论僧人还是庙猴,不眠不休那可吃不消哟。
在反回三和庙的途中,老法师心中在盘算着两件事:一是龚阳明日午时三刻上猴山取治病配方的事,老法师心里已经有了通盘的考量。他当然知道:单单龚阳一己之力,要想上猴山、下猴洞去取灵药,那是绝对做不到的事情。老法师的用意全在于考验一下龚阳的意志;有志者,政治家面得有一定的条件,才能把事情办好嘛。此事帷幄运筹,且待睡上一觉后再说吧。二是落红庵夜间防范的事情;须得安排武僧们在流头前轮番待命,一旦出现异常紧切情况,立马就飞渡庙潭湾紧切驰援。猴王们毕竟是野性之物,喜怒无常,不预先早作防范,恐生不测呢。
落红庵无愁亭前,张铁扇仙姑手持长杉把刀,严阵以待,密切注视着庵后古枫林内的动静。人上猴山,须得翻山越岭,寸步寸移,攀峭壁,难于上青天。而猴子们下山,只须从林丛中蹈林海而来,极其便捷。送走瘸腿老二后,张仙姑便主龚红尼姑商定,晚上两人轮番睡觉,轮番坐哨;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便鸣锣报信,给三和庙传递紧急讯息。锣声一响,还可以镇压住泼皮猴子们,让它们不敢冒失地轻举妄动。当然,这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问题。经过一天的走访,与猴王们已经签洽了君子协议,按常理说,猢狲们是不会背信弃义的嘛。
龚红尼姑是实心实地的人,张仙姑和瘸腿老二相好的事儿,她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出破绽来。她对张铁扇仙姑说:“张师姐,实话实说:我倒真希望老施主不要离去,就在落红庵客房内歇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我们也好有个照应嘛。咱们落红庵内众多尼姑加起来,只怕还抵不一个瘸腿汉的威力呢。”
张仙姑听了,忍不住反问龚红红说:“龚师妹,那你还俗离开落红庵后,又该让谁在落红庵内值夜了啊?来日方长,庵事正多,只怕咱们有操不完的心哩。”
龚红听了,沉默不语。毕竟这一天,转眼就要变成为现实。真到那时候,即算有天大的事,也轮不上咱们还俗的人来操心了。想到此,一阵伤感的情思,暗滋潜长地袭上了龚红尼姑的心头。
杨绿绿抱着心爱的二胡,和衣睡在长条椅上;有张铁扇仙姑陪伴在身边,她心里充满着安全感,安然入睡,一百个安心。张铁扇仙姑心里在想:绿绿呐,等到龚和尼姑和我都离开了落红庵 ,彼时彼地,更有何人来跟你做伴了嘛。但愿你早日考上艺术学校,离开落红庵这是非之地吧。
有猫头鹰在古树林里咕噜咕噜地直叫唤着,音调阴森而凄凉。它似乎在告诉张铁扇仙姑:今晚上落红庵内准定平安无事,张仙姑好好地睡上一觉嘛。
残月西流。庙潭湾秋凉之夜,一派清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