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或苦楝树下的村庄

1

一如落寞
在水晶杯里冷冷地坐着
与太白且歌且舞的
那枚月亮

轻愁的眉眼
透出杏花淡淡的清香
从苦楝树的山岗
走进村庄
阒寂的青石小巷
一句话也不说
猫一样伏着
窗棂上的轻叩
响成今夜寂寞的心跳
待到天河草长
偷偷地，从牛郎那
剪长长一段绳
绾在我的烛光上
青烟袅袅
在张张白纸上
放牧一行一行
灵动的黑山羊

2

有一段时期，苦楝树
披一身淡红的杏花
檀木香的语言鸟渡夜空
花开与叶落
一次次应和
大地的脉搏
可惜晨光易逝
白昼太短
可惜夕阳
凋成最后一段残香

我们都活过了
以两片绿叶的方式
微风里的呼应
粉碎夜的薄壁
撑举着疼痛  撑举着
你我共过微雨黄昏
虫声织就的小伞
生根本是万物的不幸
惟有千年一瞬
开花的灵动
镌刻成风中站立的石碑
解读生命的纹路
命运以柔软的方式从四方涌来
只是少了阳光中
那把炽热的蝉声

3

一夜寒风
把你刮成一道雪亮的眉
盈盈眸子里
多么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鸟儿叫雪的黄昏
紧闭了开满月季花的柴门

谁半夜里急急敲门
谁的影子
绕过黑白的梦境
抢在黎明前面
采摘了一朵伤风的梅花

4

山依旧
水依旧
月光依旧
叠进村中小巷
有暗香盈袖

5

已经到花开并蒂的年龄
蜘蛛仍在风中
修补自己织就的网
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路上
与我弄影踏歌
仍是那枚
冷如刀锋的月亮

大都市的虹霓
以雪塑造
战马腾空的原野
箫声闪烁而悠长
如今，紫楝花飘
落于何方

夜的黑色唇膏上
摇碎了
井水，还是
镜子梦中的伤痕
而我，依然是故乡的杏
一年一度，为月亮
种植一树树灿烂的阳光


老屋

晚上，我静静地躺着
温暖亦如你窗前昏黄的烛光
听老屋外虫鸣潮涌过来
又跌下去。而时逢立春
听到的是桃林吐蕊，小草破壳
类同火花的噼啪声
替代了虫鸣

山风一浪浪冲洗
老屋蜕下一层白皮
回到梦中的明天
而日子将愈加致密
坚实而华贵

屋顶上会有某些绿莹莹的
影子闪过，双眼放光
在月光下歌着且舞着
它是否听到草根汲水的声音
听到这山谷无限循环中
四时交替的摩擦声
我是否应该走出老屋
把自己种在水边
在夜里
与万物一起秘密地燃烧

燃烧
亦如你窗前的烛光
温暖而昏黄


满月之夜的山谷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
村庄的骨髓腔是一口井
为我提供永远鲜活的血液
一直以来  我都以为
自己听懂了山谷
花朵般任意舒展的噼啪声

满月之夜
瓢虫着一盏盏灯笼
点亮于山谷
湿润而背阴的皱褶
看它的妊娠，看某些未名之物的降生
有一刻  我以为山谷
是完全赤裸的

满月之夜的完美
更接近于一场迷离的大雪
这个道理与山谷的脉动一般
简单而质朴
但永远不可参透

然而，远方的木鱼声
与沉寂一起  一声声
敲弯了房檩
树的阴影。或者碧绿
从窗口潜入
仿古的木质家具
开始炸裂
而我  一直都以为
从祖母细心的擦拭开始
那隐忍的光
会给我一生
鲜活的血液


黄昏

缥缈的水雾
凝重了黄昏的触须
翻开村庄这本古书
梦也似的水面  双臂如桨
我从大山厚的阴影
剖出一条乡间小径
而远方荡过来
一把微暖的钟声


暮色

点亮一山野草
闪烁而隐忍地燃烧
除了疼痛  还有
多种莫可测度的可能
拂过脸颊的
除了风
除了明天的某段花香
还有苍穹
那些无法命名的灰尘


空

在这山谷里多好啊

当一只麻雀化入浑圆的褐石
火，来自地底岩层
溶化它的椎骨
像溶化一枚扭动的指南针
我不走了
大熊星座像张灯结彩的藤萝
在瞑色四合中
从北边的山顶上
伸展出它的繁枝茂叶


乡村书（1-4）

                 置身于交换映照的明镜
                 如果无限复制的自我是真实的
                 那么，睡在梦中的梦中做着睡梦的我
                 竟会是虚幻的么
                    ——昌耀《人境四种》

           1

回到乡村多年后。一树雾
渐渐被秋凉的风吹薄
而那片被草根睡暖的土地
在等待一个老牛托来的
黄昏，一场突兀的雪
自苍穹落下
在时间中开花，或者聚会

而你是否看清了那棵树
闪着夜光的果子
叮当着要与你头顶
盘旋的那只老鹰为伴

而，在它们的盘旋里
你是否看清了
雾中仍然飘摇着
一片薄如蝉的
平原，山岗，和村庄

2

是在白夜。焚烧梅花取暖的人
目睹燕子从井边衔来自由的短笛
整个春天因此闪烁而嘹亮

但究竟是谁，走进初融的雪地
沐镜梳妆，并解开一有
粉红色的小襟。为你

献出护身的香草。撕开
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夜。痛感消失
落寞在香烟里燃成了一个火把

一月三十一日，苍茫的天空下
你终于忍无可忍，近乎狂暴地
冲到山顶，与老和尚在佛龛上
煮了一锅很先锋的《心经》

“不是神祗的生活，算什么生活”
你喝下去的是酒，吐出来
却是庄子梦到过的一群彩蝶

向往立地成佛
空空的木鱼声里
静默如此摧人心魄

3

你呵！二月的忧愁
已随青苔绿遍了村庄的台阶。趔趄的生活
是晾在梁上的野兔，梦想着奔跑

严肃的鸽群从峰顶起飞
翼鼓扇动铅色的风云
注定是一次艰难的远行

你抓起凌晨的第一把鸡鸣
去撞响天空的大钟
习惯早赶快的人们似醒非醒

年轻的女会计穿堂过巷
小算盘拨拉着荣誉感
拨拉着那深入骨髓的病痛

“第一次经过那里时你目不斜视
像一个把自己绑在桅杆上
抵抗着塞壬诱惑的奥德修斯”

“如今你是否后悔了
为何不深入进去
如同有如神助的但丁”

二十岁的轻浮下淀着五十岁的苍白
人们日趋衰老，你一再地转过身来
用孩子的目光丈量灵魂的厚度

鸽群中唯一一只白鸽跌落
在今日晚餐瓷盘，不过是
一管轻成浮云的羽毛

年迈的老父从山里采回二月
枝头的新茶。你在门前石阶以松涛煮雪
幻想着一种虚无的光

我理应站得更高。在你每次滑倒之后

4

桃花迷乱了蜂蜜
扰得落英缤纷。撩起少女粉红色的心事
骑士的马蹄失陷在三月浅草中

三月，你看到绝望之手拧开了天空
这个煤气罐的阀门。你仿若狄更斯阴郁笔触下的游魂
躺在凄绝哀婉的唢呐曲牌里

缓缓前行，雨水敲击岩石的夜里。
森林在自己的阴影里
缓慢而精心地生长。两只穴居的老鼠

泄漏了隔壁寡妇难言的隐痛
“美与丑本是一对近亲，懂得它......
要靠肉体下贱，要靠心灵高贵”

疯女简与主教在遥远异乡的谈话
翻过来，就是一条沾满精斑的内衣
让我们狎妓，让我们冶游

让我们疯狂地手淫
白天，你在田埂上与送饭的农妇
贩卖无所事事的眼神。或者

出入于饭店酒楼。打牌，闲聊
围炉小酌，温暖不可替代
“时光易逝，谁能在急流中驻足”

而你在一川经水下尽情地飘摇
如此隐忍。“终有一刻，我的身体
会轻如风中的浮萍，帝都，公主的堡垒

都是三月一场泣声喑哑的雪”
你以眼神迷醉往昔理想的岁月，千秋家国梦
泻下来，就是一杯升至中天的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