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到南京，我和老张住在石门坎，窝在一间小房子里，那地方既乱又脏，野鸡成群，小偷横行。
老张好酒，常与我小饮，没事就买袋花生米整一瓶白酒。他总是醉。后来，我一约他喝酒，他总是摆摆手：“不喝！不喝！”，我左劝右哄，他说：“那就少喝一点了。”半瓶下肚，暖流横穿，他挽起衣袖：“干，把瓶中酒干了！”瓶底朝天，他又嚷起来：“等等，我再去拿一瓶。”第二天醒来拍打着脑袋：“我怎么又喝醉了？”
那天寒夜，我又把老张灌醉。次日清晨，外面大雪纷飞，一片银装素裹，老张醒来，懊恼地拍着脑袋。起床时，寻不着裤子，看门虚掩，推醒我：“是不是小偷来光顾了？”我没搭理，继续睡去。终于，老张的惊叫吓醒了我：“裤子没了，皮包也没了。”我穿衣起床，在外面的水井边找到了老张的裤子，被大雪覆盖，一根皮带翘在雪上。回来一翻口袋，五十块钱没了，皮包也没了，里面有手机，有名片，还有其他。老张极为心疼，说那是他的资源。
晚上回来，老张在昏黄的灯光下，用漂亮的楷书写了封“给小偷的一封信”，信写得言辞恳切，感人肺腑，大意是我们都是出来混的，大家都不容易，你拿了我的东西我不怪你，只恳求把名片和皮包还了我。写完后，老张自我欣赏一番，就拉着我摸黑把信张贴在路口的电线杆上。
第二天傍晚回家，老张看到屋子门口放着他的皮包，里面什么没少，包括五十块钱。



二


在路上，遭遇乞丐纠缠，不管老少，我一概不理，侧身跑开。老张不同，他总是驻足停留，从兜里摸出一两枚硬币，抛给乞丐。高兴的时候还贴身上去，关切的唠叨两句，这倒让受了钱财的乞丐无所适从，讪笑一两声，尴尬的离开。有时候，碰到路边卖艺的，老张就蹲下认真聆听，完了再扔点小钱盘里，他说这是尊重。有次，在新街口处的一座天桥上，一残疾男人坐在地上，戴了墨镜一脸胡子，面前用粉笔写了几行楷书，内容倒是记不清楚，大意是期望他人救济，但那字真是书法上品，结构严谨，笔力劲险，飞白冠绝，很有欧阳询的风骨。老张凝神注目，赞不绝口，便掏出十块钱递给那人。老张对我说，写得如此好字，想必也是读书之人，若非实在不堪，谁也不愿撕下脸皮放下自尊到路边卖字乞讨。我想想也是。
面对乞丐，老张也有愤怒的时候。那次，我们一起回去，路边遇到一小伙子蹲在地上，面前用粉笔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说找不着工作，实在是太饿了，求好心人帮忙。小伙子穿了西装，头发染得金黄。老张弯下腰来，问道：“你是不是真的饿了？”小伙子点了点埋在两腿之间的头。老张说：“那你现在起来，我带你去吃快餐！”小伙子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你把钱给我，我自己去吧！”老张站了起来：“就知道你是在骗人，你说你年纪轻轻，非得干这勾当，真替你父母害臊！实在不行，可以去饭店端端碗刷刷盘子养活自己！”老张一席话说得小伙子无地自容，起身淹没在人群中，我在一旁听得酣畅淋漓，老张原来不傻！




三


老张的女友小陈是朋友介绍认识的。之前，老张的情感世界是一张白纸。在我的教导之下，他活学活用，风情渐解。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很自觉的向我报告恋爱进展，我自然是一番指点，鼓励他好好努力更上层楼。当然，我如此费心碌碌也没少喝他的酒。
小陈的父母提出约见老张，老张六神无主，打电话问我怎么办。我正巧在外地出差谈事，便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见机行事就成。”回来后，我问老张见面情况，听他讲完，我笑得实在不行了。
周末午后，老张和小陈，以及她的父母来到一家安静的茶社。老张和小陈的父亲坐在一起，不说话不喝茶，低着头，双手放在大腿上，纹丝不动。沉默之后，小陈的父亲试探性的询问了几句。老张极为紧张，汗如雨下，一滴一滴，小陈急得挤眉弄眼，老张语无伦次回答了两句。小陈实在憋得不行了，说：“你能不能把你的简历说一下？”老张顿时如释重负，茅塞顿开，急忙从包里掏出采访本，翻开：“第一，我姓张，弓长张的张，强大的强，身高一米七五，不胖不瘦，相貌一般，家庭一般，安徽蒙城人，现在南京从事媒体工作；第二，我大专毕业，曾在县电视台工作，后调到市台，现在到了南京，总之，个人情况简单，没谈过恋爱；第三，未来打算，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争取在南京买房；第四，人生观价值观……”，老张没说完，小陈笑得人仰马翻，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行了，怎么介绍啊？”事后，据说，他现在的岳父当时评价老张是个很老实很可靠的孩子。
有的时候，最纯真的本色是最值得信任的资本，圆滑世故固然是历练，但没有真实作为基础也就华而不实了。




四


05年的某个夏日清晨，我正漫游在网上。手机忽然响了，特别刺耳，我预感有事不妙，心慌慌的接了。电话里是老张带着哭腔的声音，他说家里出事了，弟弟开车在苏州撞死了人，母亲坐在车上，断了双腿。听完，一向镇定自若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老张家庭不富裕，而自己又生活得潦倒，处了位女友甚至没请她吃过饭。我说，你现在赶紧去苏州，如有需要大家一起想办法。
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说事情比想像的还要糟糕，弟弟要坐牢，母亲要截肢。现在缺钱，而且不是小数目。他让我帮个忙，说能不能再网上发帖子卖肾。我说，老张，你发疯了，不要一家不发两家穷。留得青山在，别怕没柴烧，你这样做是饮鸩止渴，况且这事风险太大，命丢了都不知道咋回事。
他说，别说了，这事我决定了。活了三十年，从来没有为家里做个什么事，如今遭此大难，再不挺身而出枉为男人。可我在除了卖肾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又一番苦劝他不听，我说，老张，这事我无论如何不能帮你，要不我就成帮凶了。
晚上上网，在几个熟悉的网站，我看到了老张卖肾的帖子。震惊之余，我立即给那些版主留言说明情况删除了那些帖子。然后打电话给他女友小陈。小陈是个好女孩，立即奔赴苏州。
事情过去两年了，老张没有卖掉肾，不过，想起当初那场艰辛，总涌起心有余悸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