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9月9日,星期四,农历八月十六,开州的天气还很闷热,吃过午饭,军军趁母亲睡午觉,偷偷溜下南河洗澡。当他怀着紧张的心情来到河堤上看见清清的河水,厚厚的沙滩,停在岸边的青竹排,一群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正快活地在水中打闹时,他就暂时忘掉了母亲的严厉责骂和经常上身的黄荆条子,飞也似的扑向河水,把他的一条蓝色短裤随手丢在了岸边的青草上。
一入水,军军就觉得浑身得到了解放,秋后的燥热也随之而去,暖热的南河水抚摸着皮肤缓缓地滑动,不像东河水凉得刺骨。军军踩在柔柔的细沙上,感觉很舒服。一个猛子扎下去,抓起一把沙,高高举起,或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向小朋友们炫耀自己的水性。
河岸边的竹排青青的,让军军和那些小朋友们都很兴奋。他们见过竹排,但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于是一些胆大的就开始在竹排下钻来钻去。军军也大着胆子钻进去,接着又钻出来。他发现原来想来很艰难、复杂、恐怖的事情,只要你去做,有时候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渐渐地,横着进去又横着出来让军军不过瘾了,这点闭气时间他们都能行。军军想表现得更强一些,让小朋友们对他刮目相看,决定竖着钻竹排。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能力有把握。在小朋友惊异、羡慕、崇拜的眼神中,军军深吸了一口气,横着钻入了竹排。本来他可以横着进去一两尺就竖着向下的,但他想让小朋友们心服口服,无人能比。就在钻入竹排的一刹那,军军决定要钻到竹排中间去才往下钻。其实军军多想了,钻入竹排后,外面的小朋友是看不到你钻了多深的。
军军巴着河床的细沙向竹排深处钻了大概十米,他觉得差不多了才调头顺着水流下钻。军军漫不经心的,他感觉他的气息还很充足。他向下钻了一阵子后,觉得应该钻出竹排很远了,他轻轻地上浮,想在水面上潇洒地甩甩自己的头发,结果他的头撞在了竹排上。他的心一惊:还没有钻出来?连忙奋力顺水流向下猛划一阵,感觉气息已经不足了,用力向上一顶,头上还是硬硬的竹排。他甚至还感觉到竹排在他一顶之下晃荡了,感觉到小朋友们在竹排外面惊呼了,更感觉到头有些晕了。他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呛了一口水,但神志还很清醒,再次用力顺着水流向下划了几把。军军实在憋不住了,他的耳朵叫了起来,脑壳里的血管一股股地跳动,胸腔憋闷,肛门紧缩,浑身发抖,肺要炸了,他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一蹬河床奋力向上顶去。他听到“哗”的一声,他终于从竹排尾梢间挤出了脑袋,他长长地呼出了口气,他感觉阳光灿烂地照着自己的头顶真好。
小朋友们散去,军军觉得自己的头顶在流血。他怕回去让母亲发现了挨打,又钻入水中将头上的血迹洗去,这才无事一样回家,套上褂子,背上母亲用蓝布缝的书包上学去了。
军军发现今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有些怪怪的,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有种神秘的压制的兴奋。学校礼堂的白墙上下一米正被刷成黑色,一个同学见军军背着书包走来,就指着他说:
“你们看他,还背着个书包。”
军军莫名其妙,上学不背书包?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盯他,他有些心虚,溜进了教室。教室里同学也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神神秘秘地小声说话。军军尖着耳朵,终于听清他们在说毛主席死了。毛主席死了?军军不相信。毛主席会死?
下午没有敲响上课的铁钟,但同学们都乖乖地坐在教室里。班主任张老师走进来,眼睛红红的,哽咽着说: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了。”
说完嚎啕大哭起来,下面的同学见老师哭,首先几个女同学开始跟着哭,接着全班同学也开始哭。军军看着他们哭,也挤着眼睛装哭,但没有眼睛水,只是干嚎。军军看见同桌周扒皮哭得个稀漓哗啦的,鼻涕眼水糊了一脸,一出气,鼻孔还鼓了个泡,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周扒皮站起来,指着军军说:
“张老师,陈军军是反革命,他还在笑。”
全班的哭声嘎然而止,军军不知道怎样来辩解。张老师愣了下,没有接周扒皮的话,说:
“好了好了。接上级通知,从今天起,全国上下,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农民停产十天,悼念毛主席。明天你们要早点来学校,自己做一朵白花,穿白衬衣蓝裤子蓝网鞋。我们学校一起到州最大的开州中学灵堂为毛主席默哀。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军军他们齐声回答,正准备兴奋地跑回家,又听老师喊:
“慢点。回去的路上不许跑,不许跳,更不许唱歌。低着头,直接回家。不然,就是反革命。”
军军他们害怕了,低着头自己走自己的。过西街、大南街、东街、水东门、南河坝,军军发现各大小单位都在自己的门厅用柏树枝加白花扎灵堂,还有些私人家也在扎。军军听到一个老人边扎灵堂边说:
“涮坛子哟。毛主席就是过去的皇帝。过去皇帝死不叫死,叫驾崩,是有预兆的。我也算明白了,唐山大地震就是预兆,毛主席就是真龙天子。”
第二天,军军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蓝网鞋,手拿一朵母亲做的白纸花早早地来到学校。进校门的时候,校长带着几个老师已经站在门口了。他们一是检查学生的穿着是不是符合要求,二是给进校门的每一个学生发青纱。青纱上印着个大大的“悼”字,“悼”字上还印有一排“一九七九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的小字。
天阴阴的下着雨,军军他们四个一排在老师的带领下向开州中学灵堂出发了,他们发现满街都是这样的队伍。
一进开州中学大门就听到呜呜的哭声,老师们把军军他们带到开州中学灵堂外等,里面站不下了。张老师趁着等的时候对他们说:
“进去了,不准东张西望。要哭,今天我就要看哪个哭得乖些。”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军军他们从北一门进去了,里面呜呜的哭声令人震撼。用柏树枝扎的灵堂搭在西方的主席台上,庄严肃穆,正中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上方挂着“沉痛悼念敬爱的伟大领袖、导师和舵手毛主席”。两个民兵,端着冲锋枪标标直直地站在灵堂的两边。
军军他们进去后,不自觉地就跟着嚎哭起来。军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知道别人哭他就必须哭,哭着哭着还就真的有些伤心了呢!他旁边一个同学更是哭得个弯腰驼背的,把手多次搭在军军的肩上,军军感到他的手掌很烫,甩开了几次,他又搭上了,后来哭得专心就忘了旁边同学的手。半小时后出来,还有女同学收不住口,抽抽噎噎的,张老师说:
“有了有了。出来就不要哭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
回到家,军军挨骂了:“你个老子的,今天一早才穿出去的衣服,肩膀上就是一砣黑的。”
军军说:“哭毛主席的时候,一个同学摸的。”
母亲说:“你莫准他摸嘛。”
军军没再回答,只是在心里想:什么阶级感情,人家在哭毛主席,那有心思管那些闲事。
接下来几天,军军他们在家静静地玩。军军本来是参加了州业余武术队的,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起床到大会堂前的坝子上练功。九月十日,军军像往常一样起了个早,开州汉丰古镇一个人也没有,满城的花圈让军军的背背一阵阵发麻,通往大会堂的路两旁的花圈更是堆起一、两人高,扎得密不透风,军军远远的望一眼就心惊胆战地回家了。从此,军军就荒了训练。
十天后,军军他们上学了,老师发下来的作业本全是黑褐色的,张老师说:“全国人民为了纪念毛主席,把白纸都用完了。可见全国人民对毛主席有多么的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