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时间里说话的人
- 作者:俞昌雄 更新时间:2010-02-28 03:27:45 来源:东方文学图书出版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3460次
站在时间里说话的人
——读汤养宗诗集《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
自1990年第一次读到汤养宗的诗歌开始,我就相信世间万物都是有呼吸的,大到一整座家乡,连同它那天空中翻卷的云朵;小到某个夜里偷偷长出来的新指甲,以及手心里紧捏着的一把即将融化的盐。很多诗人不这么看,他们把可窥见的事物揉进文字里,反复折来折去,让它们出现褶皱或裂痕,而后顺手丢弃。这看上去像一场游戏,诗人们在文字里开开心心地玩了一回,结局总是惨淡的,事物回到了它们原来的地方,而诗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汤养宗却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从《水上吉普赛》到《黑得无比的白》到《尤物》,再到这第四本《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我由此看到了一个站在时间里说话的人,他有多重身影,面对自己时更是,他的呼吸一次次被取走,而我们又能从其他事物中听到回声。
若干年前,已写了多年诗歌的我还仅仅认为那是一种遮蔽,类似于雨天里突然就能敞现的投影或痕迹,而实际情况是,汤养宗努力地让事物看到自己,并能代替自己呼吸、说话,高傲而自由地活在世间。当然,这不是心血来潮时的判断,而是出于对汤养宗文本的尊重,在那不被分割的诗行里,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来自事物背后的声音。也许,这个躲在事物背后独自担当的诗人在现实生活里只有一种活法,但在他许许多多的诗歌话语中,我们却看到了无数个汤养宗,正是他们,给了世界第二种声音,第二种肤色。
《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收集了汤养宗2005年到2009年年底共150首诗歌作品,相对于前面三本集子,这本集子所收录的作品更贴近、更整齐,虽然前后间隔五年时间,但绝大多数作品少了以往的晦涩艰深,而多了直取心意的东西。就我个人看来,这些作品代表着诗人汤养宗在新的诗歌创作旅程中所实现的一种实实在在的跨越。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水上吉普赛》是汤养宗的第一本集子,是关于海洋诗歌创作的一次总结;到了90年代后期,汤养宗推出了《黑得无比的白》,汤养宗由此走上了一条形而上的探索道路,这一阶段,诗人汤养宗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他那颗为诗歌而跳动的心脏悬而未决;到了2004年,汤养宗已完完全全进入一个文本书写的真实状态,面对文字,他出入自由,养着诗歌也养着寄存于诗歌中的那副肉体。而今,当我看到《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这第四本集子时,我感到熟悉而亲切,这些作品斑驳而开阔,粗粝但却厚实,一首首读过去,不得不令人拍手叫好!不管是《人有其土》还是《科幻片》,不论是写人的《给诗人食指》、《欢乐英雄——挽蔡其矫》,还是记事的《磨刀记》、《劈木》,还有如《有问题的复述》、《野猪》、《国家仪仗队》等等,都是可以一读再读的好作品。如若再用点心,我们就能看到,此次收录的150首诗歌,诗人介入事物的方式已有了令人瞩目的变化,刀入穴点,时扬时抑,用词随意自然,表达精准而深刻,即便是陈述的语气也温和祥致;在谋篇布局上,诗人开合自如,偶设玄机,也能于关键处点睛破题;在题材择取上,万象尽收眼底,空中抓物,小节见文章,大题露峥嵘;在行文技法上,忽收忽放,进如浮云翻卷,退如大海归寂,可以说,经过30来年的磨砺与进取,汤养宗的诗歌创作已进入一个不可忽视的鼎盛时期。
汤养宗也十分清楚,这是一个属于“越来越慢”的阶段,它意味着作品的高度集中,与此同时,这种“慢”也意味着另一种“快”,那是一种可以直达人心的力量。诗歌是需要力量的,来自诗人的,也来自文本的。当然,现在回过头去看,集子中所收录的这些作品都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在某个屋檐下,它们与陌生人共处一室,不需要提示,也无需返回。我想,那些收留它们的人是幸运的,也是无比幸福的,因为世界过于庞大,而它们总能把世界变小,小到可以听到声音,小到伸手可触,可以握进掌心。当然,这不仅仅是那个带有生命体征的汤养宗所具有的魅力,更多的是那些活在诗歌文字里的汤养宗为人们带来了超乎俗常的精神力量。汤养宗说“给这个人无序的生命,再给这个人无序的文字,再给这个人无序的觉悟——这个人突然就有序了”,“有序”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次复活,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保留既有躯壳的重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那些优秀的伟大的诗歌却能教会人在短暂的时间里活过无数遍。从这个角度看,汤养宗的诗歌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就毋庸置疑了,它们生于文字当中,却活于文字之外,那是技巧吗?不是,那是行走中的灵魂吗?亦不是。那么,那又是什么呢?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无天日,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见《断字碑》 ),应该说这是一首让人过目不忘的诗。汤养宗此前选择了“雷公竹”、“落地生”、“相思豆”、“绿毛龟”、“枇杷树”、“丢魂鸟”及“白飞蛾”等七类动植物,透过它们的生命习性,以此表达物种的归位意识;人也是,人是真正能看得见黑暗却难以避开黑暗的物种。汤养宗的用意十分明确,处于自然当中的人,虽然具有无可比拟的复杂性,但他们也一样,终究要回到自身应有的位置,不管快乐与否,痛苦与否。这种类似于激光扫描的辨识力使得汤养宗在进入文本之前就已经把事物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东西在他面前不再是道具,更像是等待平等对话的另一人。把自己降低,把万物抬高,而后在相互的对话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替身,这种看似高技巧的创作手段其实不属于技巧,它是充满心智的诗人为自己找到的面对世间万物时所拥有的一种最有效最直接也最可靠的言说方式,这种方式的存在让万物都活了过来,而诗人也因此变得立体,变得崇高。当然,这还不是汤养宗所真正追求的,他要的不是来自于自身的色彩或光芒,而是要那些传递到事物身体中的热度和呼吸:
和身边那块石头一样,它有自己的精神病史。
有时怀疑左边有一只腿是黄金做的,有时不是
感到它有风湿病。还欠着一家中药铺的钱
一群又一群的蚱蜢,飞蛾,蝗虫
声势浩大地走上农业版的版面
甚至被比喻成云朵,几万吨的面积。
病中灰暗的一粒,它退缩
摸不着自己的阴影,用手电筒
用蹲下,用听诊器对心脏的关系,才能找到。
在大地的肛门附近生活着
夜晚也不是它的,到处都是响亮的嘴
只有手提灯笼的孩子,在后院花园
说听到了皇帝的咳嗽声
——《蟋 蟀》
相对于另一首写于2008年9月30日题为《抹香鲸》的诗歌而言,这首写于2006年的作品更为深刻,更为典型。我个人极其喜欢汤养宗面对它们时所呈现的姿态和气息,平稳,恬静,却又能暗中使力,他能轻而易举地把事物领到我们眼前,引领它们站立,像人那样,言说,行走,成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直接成为我们当中的某一部分。就算是这么一只渺小的蟋蟀,不论从哪个角度下手,我们都无法将其挪开,因为它们正在经历的世界正逐渐与我们的重叠,身体的、精神的,甚至是它在角落里掩藏着的气息。虽然,透过文字,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在这只蟋蟀身上,藏着更多的汤养宗的影子,换一句话说,是这只蟋蟀代替汤养宗保存着身体里的热度以及它那应有的呼吸!它在周遭世界里发声,带着汤养宗的口舌和气质,穿越物质和身体,再一次还原了汤养宗寄存于世间的另一副躯体,它有病史但未萎缩,它有被抛却的孤独,但仍保持着深夜里的光芒。汤养宗不算一个狡黠的诗人,但他是聪明的,他明白自身的分量,即便委身于一只蟋蟀,却始终保持着皇帝般的威严。
在此前的多篇文章中,我不止一次提到过汤养宗的“移影换形”,很多人视其为很纯粹的技术手段,但在我看来,“技术”仅是披于外表的一个身份,而实质是源于生命互为融合的“场”。我和汤养宗多次谈到这个问题,“场”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但它存在,一旦形成对接关系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种不可命名的力量,促成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第三者(未知的神鬼等)之间的交替、重现,而正是这一点使得诗歌的表达有了轻重之分,那些能在“场”中自由穿梭的诗人势必看得深、看得透,由此而引发的文字也势必深刻而厚重;那些滞留“场”外四处跑动的诗人,不着边、不着界,苦苦钻营,端出来的文字一阵风即可吹散。
诚如汤养宗在《代序:诗歌写字条》中所言“这一刻我一定在你们的时间以外,我也不在自己的时间中,而更像是时间中另外的一个谁,闯进我的大脑逼迫着我这样去做,它也是谁的一种经历吗”?表面上,这是质疑,实际上它却是一种确认。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到进入二十一世纪,汤养宗的诗歌创作一直秉持着这样一种精神信条,他确信自己不单单代表着个体,与此同时,他还是某些群体、某些物种的特殊依附,并通过诗歌以此获得了超能力,而那正是文字与精神双向共存的力量。就比如他在诗歌里写下的这些文字:
我趴在地上,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
没有同类,也没有异类
因为经历过真正的男盗女娼,面对市井上
奔走的男女,已经看也不看
——《戏剧版》
五十年来,我与月亮的关系基本是清白的
四十岁之前怎么看都是乳房。不可以凹缺,不可以没有梯子
奔走的貂蝉与杨玉环们,老虎与梅花鹿们,长了我的
坏脾气,也养出呼吸感。
——《我与月亮的关系》
我对未婚的少女说到物理中破裂的原理,说模糊学
大象的脚和被我们模拟的瓦片
它们两个同样是气体
不能抓住,而某一天
你又会看到,风有完整的身体,奔跑的马匹反而没有
——《散 失》
收入这本集子中的众多诗歌作品,可举的例子比比皆是。这种物我共存、生死相接的精神气象,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为汤养宗不可抹除的傲然于世的创作特质,它是张扬的,也是内敛的,它是呼啸长鸣的,也是隐而不宣的。我时常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汤养宗是那种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又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诗人,他的许许多多的诗歌作品宛若对着大地,对着空气,对着此间的另一个自己不停地说话,想说的、自个儿跑出来的、突然降临纸上的,不按套路,不守规矩,也无需装饰,可以不顾自己,也可以忘掉时间。这些作品从同一个原点出发,带着汤养宗的呼吸与脉搏,带着他的声音,前往人间,等着另一个人的召唤与认领。譬如《一个人的村庄》、《雾中》、《没有时间》、《我在人间建造的两件建筑物》、《试着在三十年后读到一首汤养宗的旧作》、《与东风谋面》等等,这些作品看似荒诞不羁,实则智达千里,为此,我经常想提醒读者,不要轻易地遮蔽他在诗歌文本里所拱出来的每一个字眼,每一种声音,因为在它们的背后往往藏着大世界,哪怕我们不曾见识,但它们依旧有声有色。
当然,话说回来,汤养宗身居县城,他用他的心眼看到了大千世界,但是,他亦有着深深的孤独与痛。这两种东西像深埋已久的骨刺与他的身体不停地周旋,没有胜负之分,也没有时限之隔。像《一个人大摆宴席》、《坐拥十城》、《我与我的仇人》、《夜晚的树》等等,这些备受读者们津津乐道的作品在汤养宗自己看来,它们更像是从身体里取走的记忆和呼吸,没有落根之处,没有死亡之期。而汤养宗就这样坚持着,不断地掏,不断地挖,几十年如一日,仿佛就等着耗尽自己并在瞬间获得重生的那一天。尤其是母亲去世后,他所写下的包括《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在内的一系列悼念母亲的诗歌作品,读来声泪俱下,难怪有评论家及众多读者声称,“那是可以把人从死亡中唤醒的作品”!
现在,母亲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摸不到,年龄不详,表情摇曳
空气中的母亲,象遗址,象踪迹,象永远的疑问
够不着的母亲,有时是真的,有时假的
现在,母亲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飘着,散着,太阳照着,也被风吹着
空气中的母亲,左边一个,右边也一个
轻轻喊一声,眼前依然是空空的空空的
——《空气中的母亲》
它们都是母亲留下,经受过爱护的模样
还在经受什么。我也是一件
也在它们当中
也属于剩下来的,好像只有扔掉才算合适
在众多相似的物件中,我没有身份
我给自己命名:一件人间遗物
——《我是人间的一件遗物》
我终于扣响那扇漆黑的门:“那就回去?”
母亲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
与一切诀别的神情。也就在那刻
我感到我不是答应了母亲,而是在想象中
推她一下,在人世上作出了最狠毒的拒绝
——《答应母亲》
我对自己说:
“你就是孤儿!”回家
家是空的,那里已没有了母亲
更庄严的一棵树已经掉秃了叶子
而没有什么是不宜的,一只手
突然从夜色中伸出来,拽了我一下
——《在许多无风的夜晚》
读过许许多多悼念母亲的诗文,但象这样催人泪下的作品着实少见。一个早已步入中年的诗人,汤养宗在字里行间所蕴藏着的思念、孤独与痛是极具呼吸感的,它们四处游动,在光明与黑暗两界,留下了一道道泪光。当我再次阅读这些作品时,我已然身临其境,诗人那诚挚的情感以及汹涌的情怀早已将我吞没。作为读者,面对这样的诗歌时,它是可敬而又可怕的,我不想向更多的读者提及汤养宗在这些文字里所倾注的深深的爱,因为这种爱含着切肤之痛,而那痛时时刻刻都在蔓延,从一副身体到另一副身体,它们始终也停不下来,只要遇见这些文字,它们就会钻进你的身体,箍紧你、束缚你,让人喘不过气来,发不出声……
从这个角度看,汤养宗以《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作为书名,以此留下对母亲的一份沉沉的纪念,这是令人敬仰的。毕竟,文字是轻的,可以染上尘埃,但那活于文字中的情感却永远也挥之不去,它不被复制也不易被窃走,正是这样的一份情感使得诗人在文字中重新得到了一副可以依存的肉体,她死过一遍,但又有了第二次呼吸,可以再一次开口说话。
摆在眼前的这本《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是汤养宗的第四本诗集,相对于前三本而言,这本诗歌集子更显宽大而厚实,在装帧设计方面也独具匠心,这要感谢诗友道辉及阳子夫妇所付出的努力!他们都是善良而干净的人,他们也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写到这儿,突然间就想起已走远的蔡其矫老先生。蔡老与汤养宗形同诗歌中的父子,虽然是忘年之交,但由于对诗歌的共同热爱使得他们抛却了年龄上的差距,相处默契,形神相似。蔡老是诗歌前辈,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很多东西还是留了下来,一部分成为中国的诗歌传统,另一部分成了某些优秀诗人不可割弃的精神指向。在汤养宗身上,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譬如他那旺盛的创作力,他那持之以恒的探索精神,再如他的坚毅,他的隐忍,不屈从不媚俗,等等,这些都是作为一个优秀诗人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就我个人而言,在诗风日趋低俗的今天,在流派分设张扬的今天,汤养宗在文本之外所塑造的这种独立精神更应该让人为之喝彩!毕竟,文本通过阅读可以被收藏,而精神则必须有依附才能得以再生。
当然,阅文知其人,听声辩其性。一个活生生的真实汤养宗与文本中呼影换形的无数个汤养宗,只用肉眼是无法看清的。他是实实在在的,也是忽隐忽现的,每当面对他和他的诗歌作品,我总有好多话要说,但作为一个读了二十来年汤养宗诗歌的读者,我更愿意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压到背后,因为在这本集子里还有无数个活灵活现的汤养宗等着读者朋友们的认领。我相信那将是一段幸福的旅程,只要带上你的呼吸,带上你的心,读者朋友们就会像我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与遇见中,看见我们共同拥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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