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和甘肃比邻而居,据说以前是一家子。我去过宁夏的许多地方,但认识宁夏诗人马占祥却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我见马占祥时,他已到达北京文学馆路上一处幽静的小院了。据说马占祥坐汽车赶火车,风尘千里,车马劳顿,终于到了那座著名的鲁迅塑像下,他卸下行李,感慨万千地说道:“唉,北京真是太偏僻了,离我们宁夏这么远!”
马占祥是一个安静沉稳的小伙子。机关干部的打扮和中规中矩的小平头,使他和另一些从头到脚洋溢着诗人气质的人区别开来。使他和别人区别开来的还有吃饭。吃饭时,他远远地一个人坐在清真席上。他是人群中惟一的回族。后来,大家熟了,不十分拘礼了,便也端着饭盆坐到他那一桌。但无论是笑语喧哗三五成群,还是形单影只向隅而坐,马占祥都是那么安稳,他笃定而自信。从他的背影,读出的不是孤独,而是孤独的力量。
后来,我读了马占祥的诗集《半个城》。半个城就是马占祥生活在宁夏的小县城同心的别名。马占祥生在宁夏,长在宁夏,他热爱宁夏。而他的诗歌,从命名到内容,自然都是关于宁夏的。
半个城,虽然是“这座不显眼的小城,在传说中失去了半个城”之后剩下的另一半,但它“依旧养育着庄稼河流大地和人民”,所以在马占祥的诗歌里,它是完整的,是被放大了的,那就是马占祥用赤诚的文字建构的诗歌宁夏的形象:西部的,干旱的,回族的;苦难的,坚韧的,壮美的。这是地理学层面的宁夏,更是精神意义的宁夏。马占祥深情歌咏了宁夏广袤的大地上那些被前人写过的壮怀激烈之地:六盘山、贺兰山、西夏陵、腾格里、西海固,他有理由在这些名词里自豪沉醉,做出登高望远凝眸历史的姿态,因为他确实写出了那种裹挟天地的浩然长风,那种苍莽浑黄的西部气息。但马占祥没有这样,他做的更多的不是凭吊昔日之荣光,而是抚慰今日之疼痛。他用诗集中近2/3的诗篇,细微精湛地展现了那些卑微、沉默、坚忍的山山水水,一村一壑:庙儿岭、张家井、石塘岭、赵家树村、周家河湾村,村里那道干涸的河床,河边被雨水遗弃了的芨芨草。他详尽描述了所有满含希望又收获泪水的农事,那些过早成熟的山芋苗,没能高过手指的糜子……宁夏,宁夏南部龟裂的山川大地,就这样柔软地、丰润地走进了马占祥的诗歌。
海德格尔说过,归乡是诗人的天职。幸运的是,马占祥不需要寻找,不需要归去,他从来都在那里,他生命和诗歌的根都深深地扎在那里——半个城,这是具体实在可感知的地理学的故乡,更是一个他聊以安妥自己灵魂的精神家园。他在《小城之一——同心》里写道:“城南是一条河。它如一双手般∕将小城同心托起。而旁边一块阔大的坟地里∕有我的爷爷。三个奶奶。两位兄长。已无法数清的乡亲以及∕刚刚大去的李阿訇。城北一大片荞麦长势良好。一大片玉米∕迎风挺立。我的父辈在小城同心生活过,我在小城同心∕生活过,我的后代也会一样。在小城同心满足而安然。这些都是∕可以肯定的。”不止这些,在马占祥厚实悲悯的诗歌里,可以肯定的还有更多的人和事,那些苦难而亲爱的地名共同构建了他的宁夏“干旱的地理”:“小城西吉如此狭长。像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从清晨到∕傍晚。它依次发召唤声。诵经声以及祈祷声∕长长的声音布满了整座小城。它安详平和却包含了∕更多……那里还有些坚韧的人。身穿长袍。将头叩向大地。心中燃着∕火焰。仿佛传说中的部落……”在就连“向日葵都放弃了春天”的山城固原,“在山与山的间隙。总有秦腔抑或花儿飘起∕那是怎样的声音啊∕我该炸裂几次才能干净地收听”;“一天之中五次祷告∕一年之中一次宰牲∕给每个人都赋予圣者的名字∕在韦州,命定的生活里∕一切都相安无事。就连暗淡的太阳∕也会在傍晚把头叩向宽阔的∕大地”;“窑山,这大地上的一粒暗痣。内心蕴藏着∕煤炭般的黑焰火。在五十载不遇的大旱之年∕只让绒毛般的芨芨草淡淡地绿了一下子”;“十万山峦汹涌着聚集张家塬,抬起或深埋了∕无数村落。那一刻:鹞鹰收拢了双翅陡然冲向拥有∕三棵老槐的山湾”;“我可以肯定堡子山是寂寞的。一个撑天的高大身影在∕小城泾源∕撑起云朵。鸟鸣。山风。留下阳光。水声。它经历了∕更多的目光的∕质询。因此它可以见证:一个漂泊的人在小城泾源∕听到水声……”
就是这样,干旱缺水、荒凉贫瘠的宁夏高原,赐予马占祥的却是一个雨水丰沛、葱茏自足的诗歌世界。故乡成就了马占祥,一生“在塬上寻找粮食和水”的父老乡亲,给了马占祥一双以悲剧的重量轻盈飞翔的翅膀。他沉重却不芜杂,澄澈而又深邃,他随意拙朴又深情苍凉的诗句使一个叫“半个城”的地方岿然屹立于中国当代诗歌的版图中。
马占祥在诗集后记中说道,写诗20年,从初次提笔的顽童时期已到两鬓渐白,诗风由抒情转为写实。的确,马占祥的诗看上去非常朴实,因为他以极写实的手法描述乡土世界,但实际上,他的写实既有抒情的传统的根基,又具备一种内在的现代特质。他用词简约,语言克制,摒弃了可有可无的辞藻和修辞,诗句短小精悍,富有张力,尤其在意象选择和转换上,自然轻巧,不着痕迹,但又有深入广阔的内容开掘,表现出了一种特别的现代意味。他常常从突兀而起的日常场景和思绪的承接转换中,飞跃上升到一个人在完全的寂静和孤独中所感受到的对生命、空间的触摸和彻悟,这样的诗不见虚弱浮泛的吟唱,内在的支撑使诗句的每一个字都瘦骨如铜,铮铮作响。
马占祥生活在“回民的黄土高原”,这使他的诗歌创作必然地笼罩在宗教的光环下。但他袒露在诗歌里的除了一个信仰者的虔诚,还有一个作为思想者才能达到的现代的审视高度,这种内蕴的勇气和精神使我非常赞赏。《参加杨辉爷爷的葬礼》这首诗:“六月酷热,那个被杨辉称作爷爷的人走了……∕他在八十一年中一直达观而∕平民地活着。在最后仍保持着低调的∕作风。我仔细地再次端详了这个老人∕胡须花白。脸色平静。仿佛一块平静的∕石头。阿訇在他身边用《古兰经》的章节∕成全他。其实这个老人已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他没有亏欠什么……”
我同样赞赏的还有《宁夏以南:写给高原的诗》,在这首诗里,诗人在“一再提及黄土高原,宁南山区,一座山,一条河和众多庄稼”,提及“山坡羊,苦菜花,阳光,蜜蜂”,提及“戴盖头的姐姐皲裂的脸颊”后,却低声地喟叹:“我的诉说高不过一座山”。与这句话相对应的是另一首《我将要到山上去》中的“我不能不到山上去,站在高处,看我生活其中的小城的渺小”。这两首诗两句话多么难得,它们交相辉映,写出了诗人马占祥难能可贵的两个方面:在山川河流、在自然万物、在沉默劳作的人们面前,永远保持着敬畏谦卑的态度,永远清醒地告诫自己:“我的诉说高不过一座山”。与这样的态度和胸襟相匹配的是,“我不能不到山上去,站在高处,看我生活其中的小城的渺小”的眼界和立场。作为一个诗人,马占祥做到了谦卑地低下去,低下去投身于渺小和苦难,从尘埃里唱出了神性的歌吟,与此同时,他又警醒着,他挣脱羁绊,完成着对自身对环境对生活的审视:站在高处,俯视渺小。正因为有了这两样最可宝贵的秉性和品质,马占祥正在成长为一个优秀的诗人。
今夏,兰州多雨,黄河水涨潮,几度淹没了40里风情河堤。每日出门忧虑于一场场突降的狼狈时,心中总会蓦地想起马占祥。想起马占祥在北京的饭桌上,猛地扬起手机,无比欢喜地喊:宁夏的短信,那边下雨了!宁夏下雨了!他脸上的笑,他眼里的亮,像极了一个孩子在宣布:明天就过年了!——但这样的欢喜也是孤绝的,并没有太多的响应和共鸣。人们沉浸在自己的话题中,关于人类明天的走向,关于现代人今天的灵魂,关于后现代时期文学的处境。太多凌空高蹈的宏大思想,使许多人的脸上深刻着恰如其分的忧患,谁又分的出心去关注一片遥远天空下的一场小小的雨呢?谁又愿意从滔滔的热闹中抽身而出,安静地聆听马占祥诉说正在夜降喜雨的那个小城呢?那里,是他祖辈生活的地方,那里,自古以来,十年九旱,十种九不收,那里,年均降水量只有200毫米,蒸发量却是2300毫米,那里,清亮的水源总是离村庄太远,一位回族妇女行走在下沟上塬崎岖不平的挑水路上,桶里的水每洒一滴,她就“哎哟”一声……
那么,现在,宁夏也下雨吗?半个城,它在下雨吗?我的城市里这不期而至的连绵不绝的恼人的雨,会不会是诗人马占祥身后那些苦焦的千沟万壑久盼的甘霖?那么,那些旱塬上的庄稼,那些坚挺在村口如同战士般的矮树,那些在崖畔上开出皱褶的花朵的马莲草,不会再遭遇一瘦再瘦的命运吧?
太多的人说,诗歌是无力的。我不是不知道这个,在今天,诗歌的光芒微弱到不足以照亮一条手机短信撒播的短暂黑暗。但我仍相信,一首纯粹的高尚的诗歌,就是一场好雨。相信那个妇女溅洒出去的每一声疼痛的“哎哟”,都让马占祥用双手掬起,捧进了他的诗歌——那是生活对一个诗人所能赐予的最好的礼物:上天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