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极为感性的文学样式。以心去感受一部作品,才是鉴赏的最佳方式。中国文论的“点染式”,符合这一原理。曹丕的《典论·论文》、钟嵘的《诗品序》、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莫不为我们提供了鉴赏与批评的范例。而西方文论的解析式,似乎更多为“学院派”批评所采用。其实,用你的鸡蛋装我的篮子,是真正的文艺批评应当警觉和避免的。脱离生活现实和创作现实的枯燥乏味的“理论建构”,对于文艺生态多少有些隔膜。因之,对于窦零的诗歌,我十分重视自己的第一感觉。
充满哲思与禅意,是窦零诗歌的一大特征。“枯坐也是菩提树/时间长了,心或空或寂或如灰/身后就莲花灿烂/眼中气象万千”。这样的诗句似乎透露出窦零写作的玄机,表现出他的悟性与才气。他诗化这一尽人皆知的佛教箴语,眼中却气象万千,这就为自己的创作定下了一个基调:宿命虽无可逃遁,生活却是丰富多彩的。他的许多短诗,写得极富哲理,如:“洞外看洞中/历史像隧道/幽深又朦胧,”“洞中看洞外/万宗归寂/都一个空”。“人生如浮世流云/三十年前唱一支歌/三十年后唱另一支歌”,等等,都很耐人寻味。他梦蝶,梦钓,梦蝉,静坐,思考着人生又迷茫着人生,历经着世事又疑惑着生命,回望着历史又敬畏着永恒。他于抽象中感悟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于具体中约会着友情、爱情与亲情。印经院、闭关堂等,似乎寄托着他的禅心,雪山、极地,似乎藏匿着他的天籁。从先人那里获得启示,亦空亦寂。从爱情中获得温暖,多愁多思。这样,窦零以诗性彰显人性,便在诗歌中活得莲花般灿烂。
窦零诗歌的另一特点,是富于抒情性。窦零的抒情让我们进一步见证了他的诗人气质。在《山中的日子》中,他写道:“是什么使山中的日子这样忧伤又这样充满希望/那高高耸立的雪峰何等荣耀又多么寂寂发凉/山风注定在沟谷中流连忘返/山花烂漫时芳草就碧连天/山里有长亭有柳树有古道侠肠代代梦想/先人们用什么在坚石上刻出谜一样的苍茫……”这类诗,将抒情与哲理结合,平缓的语调中隐藏着一种辽远的意境,押韵的句式没有牵强的别扭,是让人读得轻松而又能回味的作品。而在《渐行渐远的古镇》中,他写出了一种历史感、沧桑感,充满生活气息和现实元素,其所包含的内容是比较丰富的。
窦零是用汉语言文字写作的少数民族诗人。在他的诗中,有丰富的汉文化的营养。“康巴作家群”中如意西泽仁、格绒追美、达真等,莫不如此。一方面,他们身上流淌着本民族的血液,一方面,他们又熟练地用汉语言写作。民族的融合,成就了这种现象。民族交融中的文学创作,肯定是康巴作家群研究中绕不开的命题。本来,民族母语创作应当更能表达少数民族特有的性格特征和他们对外物观照,对内心感应的艺术表达。但在中华民族的融合中,在时间和空间都变得更加没有距离感的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康巴作家群中的不少作家都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的情形下,用汉语表达情感就成了他们的必然选择。窦零亦然。那么,“康巴作家群”与汉族作家有何区别呢?主要还是表现在多数作家在写作对象写作内容选择上体现出民族性和地域性,而非在语言表达上体现出民族性。雪域、高原、藏传佛教、民族风情是他们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我们或许只能说,是康巴的地域文化氛围造就了这个群体,这个群体的作家又是存在差异的。
其实,诗人就是诗人。与许多诗人别无二致,窦零的诗性抵达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星星众多的日子/我便偷偷地写了一些诗句/然后独自一人烧掉/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召唤。”他写诗,也许是命定的选择。那远处召唤的是什么,只有诗人能听见。
这里似乎存在着一个问题:诗是什么?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试图用理论来框定一个概念是困难的。当我们可意会不可言传地体验诗歌的时候,我们不需要为之找到一个定义。从文艺批评的角度讲,中国文论的感悟式和点染式,见出明显的优势。无形中从接受美学意义上对文本进行了补充与完善乃至创造性延伸。故能启迪人又能感染人。这似乎提示我们,西方文论在对中国诗歌的现实批评中,存在着民族文化心理的隔膜。如何“洋为中用”,应是学院派研究中须待解决的问题。贴近生活实际与创作实际,才是文艺批评获得源头活水的必经之途,这一点应当是不容置疑的。
当内在的情感不得不发的时候,语言是诗性表达最关键的形态。
那么,什么是诗性的语言呢?
我想主要应有如下要素。一是“诗要形象思维”,即在思维的方式上是非逻辑的。当诗人情感的闸门打开时,涌出的应当是意象、画面、感受等,而不是是什么,为什么,开始、发展、结束的顺序表达。思想的光辉应内涵在艺术的意境之中。二是语言要优美。诗是一种美学形态,是以美感感应人心的最独特的艺术形式。它诉诸于人的情感,以有无感染力和感染力的强弱见出优劣。它的韵律、节奏感要强,好读好记应是其优点而不是缺点。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对诗的韵律讲究可见一斑。“五四”以来,经典作家如闻一多,也是十分讲究诗的格律的。三是语言要精练,用字应推敲。古典诗词中,像“乱花渐欲迷人眼”中的“乱”字,“春色满园关不住”的“关”字,“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涨”字,都是很抢眼的,很传神的。现代汉语的诗歌写作是在古典诗词的继承中发展的,保存其汉语言文字的特征,是当代诗歌在创作中应坚持的诗性原则。
从这些角度来看,窦零的诗歌虽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但也还须再下功夫。窦零作为少数民族诗人,他用汉语言写作,在康巴作家群中有自己的风格。他的诗充满哲思与禅意,富于抒情性,但表达上逻辑也过于清晰,意象还不够新奇。人们对他的期待,也许莫过于在继承汉语言诗歌的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实现自我的突破和创新性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