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河畔的野菊花
- 作者:欧阳杏蓬 更新时间:2013-08-02 03:01:13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65次
河,水在大地抠出的一道伤,伤好了,植物生长,将河与村庄、山丘、田野连接起来,在天底下,像上帝的盆景。人比蚂蚁还小,小到不知道盆景有多大,以为盆景就是生命的全部,一生在为生命的充实而在一棵树下忙忙碌碌,疲累无聊,自得其乐。村庄在粗糙的手掌里,一点一点变老,由于抚摸、亲热,村庄也像人的脸一样,越老越亲切,老到大人忧伤,孩子们仍然雀跃,不问饥饱,在上帝的盆景里欢欣鼓舞。大人的憧憬碰到土墙落到地上,青山依旧在,只是人心改。欲望像河水一样蔓延,有源头,无止境,而刚起步的人,却还没有发觉将来的辛苦,兴致勃勃,在村庄里摊开了宏图。
大地在颤栗。每遇到变革,人像河流一样在大地上掘开无数口子。村庄日新月异,风景惨不忍睹,有人兴高采烈的坚持,有人负痛逃离。村里几乎每日一出戏,不轰轰烈烈,却揪人心肠,痛到麻木,恍然发觉,麻雀、燕子、蜻蜓、青蛙……过去的伙伴,突然稀少了。没有人在乎,因为已经麻木,麻木到亲情也需要一部法律来约束。
1970年我来到这里,没有人告诉我,我会在这里降落。
那个男人——我出生以后几年才知道,那个男人是我爹——正在满怀希望的跟随着时代,想方设法获得一些生存的安全。他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我从自己的成长印证了父亲的性格——父亲说我是他的翻版,不知道是这一方水土,还是欧阳家的遗传,我们活得既苦涩又浪漫。父亲以为会超越平凡,以为会出类拔萃,以为会做出一番事业。我也是,到现在,我还像父亲自认是鹰,不认自己是一只蚂蚱。
我不知道是父亲成就了我,还是我成了父亲的牺牲品,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两个人,走在了一起,他给了我血肉,我注入了灵魂,彼此牵连,就像一条河流被藤蔓裹着一样,无论春夏秋冬,枝叶繁茂还是萧条,他们都会彼此搀扶相互渗透。亲情就是这样,死或活,亲情都在,像风一样不离不弃。如何纠缠,是一生的学问。
让我眼睛一亮的,是野菊花。
野菊是被忽视的,长的嫩,一不小心就被人家掐了朵去当猪草。所以,长得茁壮未必有好的结局。而河畔,到了菊花开的季节,是万顷金浪——铺天盖地的稻子成熟的季节所带出的气势,足以让村庄焕发出夏荷一样的生机。所有的目光、计划、心力,都在围着稻子转悠,春播一粒种,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而我注视的,是野菊花。三支,或者两只,簇在一起,立在河坡上,在荆棘、茅草种,公然的亮出自己的旗帜——三朵、五朵或更多——但绝对不超过十数之多,而且不群居,不知是人的破坏,还是风在播撒种子的时候随意为之,或者也是命运使然,野菊花不群居,不像我们的房子,在石山脚下拥在一起。难道,它们知道,独处,就是风景?
那段时间,我是河的囚徒。
父亲承包了河,而看守河的,是我,他的儿子。在父亲那里,儿子更多的是个工具,有生命的工具。我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这样,一旦知道了利益,亲情就像被杀猪刀到分割了一样,每一块都有价值。我的价值,就是能看住这条河。河里的水、河里的鱼,都被标上了价值。我在河坡上,被万顷稻浪裹着,像一块暗礁。天空有些昏黄,或者是久不下雨的原因。偶尔会有人影像小鸟一样在视线里掠过,而一直在眼里呈现的是田野、山岭和土黄色的村庄。野菊花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就从秋天了跳了出来,远离了热闹,临水而居,看得见自己的容颜,抵挡住了孤寂,却顶不住季节像魔鬼一样,抽走小小躯体里的精神。黄花——指甲大的花朵,簇在一起,像一把火焰,它们在燃烧,首先烧掉的是叶子,一张,一张,全部燃尽,然后是躯体,一点一点萎缩枯槁,而花实在无力拯救生命,大地的冰凉让它死心塌地,或者暗地里许诺,明年此时,花事依然。野菊花终于放弃了抗争,在荆棘叶落尽,茅草枯黄之后,野菊花垂下了高昂向天的头,摇摇欲坠,流水与土地,都将是它的天国。
这一个过程让我内心有些颤抖,我几乎一直坐在它的生命对面,从它的生长——浓浓的气味芬芳的一篷,它们枝叶纤细,所以它们更愿意彼此依靠,然后生长,野菊花有高有矮,但基本一致,花开的时候,像等待喂食的雏鸟,纷纷向河的中央探过来,是河的上空有生命的空间,是温暖的水汽让他们感到舒服,还是他们想看到自己的模样?
我看着野菊花,野菊花面对着我。风吹,野菊花轻微闪动。河水流波,野菊花在水面上缀上笑容,却依然无法打动一河流水。河水映着我的样子,像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我却从没想过,要做中流砥柱。野菊花坚定,我想着逃离。我要离开,我要找到乐趣,而不是守着这条河。然而,我不能离开,我的责任已经跟这条河联系在一起。我不是我,我是野菊花,我要坚强的忘掉自己,与野菊花融合在一起,迎来或送走一个平安的秋天。我是不是我,一点也不重要。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不在意,他们像一条河,在我的少年时代,在我的生命里,抠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里面都是寂寞和愤怒。
野菊花没有给我爱,它什么也给不了。我在野菊花那里,感受到的,是一种生长和生命的态度——无论怎样,被掐头,还是落脚峭壁,它们都无惧,有序的走完一生。我觉得这是一种力量,一种生命自有的力量,是这种力量让我最后离开了河流,离开了村庄,离开了野菊花生长的地方,带着那一道成长之伤,四处寻找欲望之药。
只是偶尔,野菊花会在我心头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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