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忽然好想看看女孩的身体,那种一丝不挂的。当然,仅仅是想看看而已,百分之百的纯洁无瑕。一如少年的憧憬。
于是跟许薇说了。
“哪有像你这么求人的……”她嗔道。
不过语气还算平静。
那是落花飘零水面的平静。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无理要求似乎早已在她意料之中。
“就想看你的。”自个儿都觉得涎皮赖脸,“不然也不会求你了。”
许薇抬手理了理鬓发,然后透过玻璃窗,支颐凝望天际寒山的一星灯火。那是遥远的暮色中,若明若暗的一闪灯光,恍如来自天国的萤火。
我静静等待。
听得见夜幕从檐角幽然滑落的声音。
“……真拿你没法子。”
她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看着我的脸。随后,许薇就在我的注视下脱下灰白相间粗条纹外套,脱下鹅黄翻领紧身羊毛衫,脱下米色休闲裤,……待只剩贴身的雪白纯棉保暖里衣时,曲线如同婴儿般诞生。
平素娴雅腼腆的许薇,此刻竟全无娇羞之态,神情沉静如水。沐浴着晕黄的灯光,俨然举行某种宗教性的仪式。
定然是芳香四溢美不可言的胴体吧……我这样想着,一边期待着青春如花般绽放。
……然而,我终究未能如愿——醒了。
帘外,春雨潺潺。
这阵子,我时常午夜醒来。那种一觉睡到大天亮的酣美,似乎已成昔日之梦。而且,老是梦见许薇。
就在白天,我去集市,恍惚见到了她来着。浅紫色的运动衫,盈肩的黑发,提着一个纸袋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口。我隔着街道瞧见她的侧影。待想看真切些时,她已消失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我差点儿追过去四下里寻找。然而到底收住心神,黯然长叹——一切岂非已然过往……
午夜醒来的此刻,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好想去找方晴。
每当想许薇而悲伤得不行的时候,我就摧枯拉朽地渴念方晴香艳的肌肤。只要搂紧她不胜温柔的身体,我便会获得拯救。
可一想到我俩都是泊宿农家,且又是在黑漆漆的雨夜,诸多不便,只好作罢。
于是翻身下床,往CD机里放入一张唱片,按下播放键。考虑到熟睡的房东一家,我将音量调得尽可能小些。然后再次躺下。
我在床上屈肱而枕,想起许薇,想起与她一起走过的日子,想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想起她的一颦一笑……而这一切,如同逝去的时光,再也无法返回。
而后,我又回想已然流逝的二十五度春秋中,与我擦肩而过的许多的人,太多太多的失去,以及数不清的别离。一时黯然神伤,不胜悲感。这二十五年中,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到底身在何处?我的人生之舟将漂向何方呢?
终究有一天,我会同某个女孩结婚,努力活得如世人所说的幸福。人嘛,现实终归是现实,梦想只能是梦想。
别等不该等的人
别伤不该伤的心
彼此都是漂流中的浮萍……
好样的,华仔,唱得我都想哭了。可是,我已没有眼泪。
……黎明时分,睡意有如黑色的雨云,沉沉压下。再次醒来,已是将近九点。好在适值双休日,无需为上课的事操心。
“啊,花都落啦……”
只听走廊上,林音在轻声叹息。
少顷,井边传来水桶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井就在屋子右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我披衣起床,来到前廊一看,果然,桃树下,遍地是落花。
二
方晴一大早就搭车回家了。她公婆执意要将小孙孙留在身边。林音为准备中考而拼命学习。我简直闷得慌。
实在百无聊赖,便去野外散步。田野里,农人春耕正忙,犁田耙田,好不热闹。可我却反倒更感孤独。
我又想起许薇,想起我们相识后的那一段快乐时光。那时候,我们时常徜徉于山水之间,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何等自在。就连四季更替,草木荣枯,我也兴味盎然。其时我就想,若能如此逍遥一生,夫复何求?而今,落得形单影只,对什么都麻木了。麻木间,往昔那份天真烂漫的少年情怀,早已消逝无踪,并且永不复返。
为了排遣令人窒息的孤独,我搭车去了县城。置身于茫茫人海,虽孤单如故,却至少能感觉到仍生活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
什么时候,我可以学会遗忘,开始新的生活?
溜达半天,买了几本书,几张唱片,如此而已。又去一家小吃店要碗辣得够味的管粉,热热地吃。
返回我工作的村庄,已是夕暮。农人收了工,四野又恢复寂静。明田白水间,几只白鹭飞起又飘落。
晚饭过后,天已擦黑,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春霖脉脉,雨滴残花,听来倍觉寂寞。
我就着灯光翻看刚买来的书,林音夹着课本走了进来。
“又买新书了?”
她在我对面坐下。
“嗯。”
“都是些什么书啊,我看看。”
她刚洗过头发,发脂的芳香扑鼻而来。簇新蜜合色夹克,两只袖管拢着墨绿色套袖。学生当中时常拢着套袖的,似乎只有林音一人。这大概与她喜洁的癖性有关。说来也奇怪,她着此装束,非但不显俗气,反倒平添几许山乡牧歌式的风采。她翻书的时间里,我沏好了两杯热腾腾的玉露茶。饭后,我习惯喝上一杯绿茶。
林音点头道谢。
“这本《边城》倒是看过,挺喜欢的。《长河》、《湘西》和《湘行散记》却是才看到。”
“都满不错的。”我说。
本来这些书都有,可这次是单行本,难得的是装帧、纸张什么的同作品风格挺和谐,就买下了。
“喜欢沈从文?”
我点头,啜了一小口茶。
“令人惊叹的天才。”
“遗憾哪,眼下没时间去读。”林音叹道。
“中考以后有的是时间嘛,来日方长。”
我本欲就此跟她好好聊聊,比如说沈从文倘若沿着这几部作品的路子一直走下去,心无旁鹜,成就也许会更为辉煌。但我还是适时转移了话题,对方毕竟只是个读初三的孩子。
就这样,我们坐着喝茶,一边听着屋外的雨声聊天。曾几何时,同样的绿茶,同样的雨夜,同样的灯光,坐在对面的是另一个女孩。
继去年岁暮教学楼竣工后,一开春,学校又着手改建教职工宿舍。大伙儿纷纷搬出校园,由学校出资,租住附近的民房。我被安排在林音家。
林音的父母长年在广州打工,留下她与年愈七旬的祖父母一起生活。类似的家庭,在这一带比比皆是。
两位老人对我的到来甚是欢迎。因为我是林音的语文老师,便拜托我每晚辅导她的功课。对此,林音似乎蛮高兴。嘴上虽没说——她属于那种娴静的少女——可我感觉得出来,她很乐意和我在一起。
“我喜欢喝老师的绿茶。”
通常是我看小说,她学习,两人隔桌而坐。不时给她解析难题。有时也随意聊聊,就像冷雨敲窗的今夜。
“老师,其实你可以写写小说。而且一定会写得很精彩。”
“不是拍马屁?”
她吃吃地笑。笑容很温暖。白皙的脖颈仿佛漾出芳香。
“哪里会。老师有这个自信,对吗?”
“或许,”我说,“某一天,我会写点什么,有这个可能。”
“准是蛮好听蛮感人的故事吧?”
“要写的话,”我用两根手指摆弄着茶杯,“应该是蛮寂寞蛮悲凉的故事。”
“关于……爱情?”
我点头。
“关于美丽与悲哀。”
“……写许老师?”
“可以这么说。”我坦然承认。
“是该好好写写她,许老师……太可怜了。”
说罢,她默然垂下眼睑,看着茶杯里腾起的缕缕白气。
早春时节,我带她去看了许薇的墓。许薇是林音的前任语文老师。其时刚开学,还是正月,春雪飘零。周末,林音问我可不可以带她去看看许老师。
不到一年,许薇的坟看上去活像一座古墓。因为是早春,覆盖坟墓的还是去冬的枯草。显得格外冷落和荒凉。面临此景,谁能想见,长眠于此的竟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
“啊,红梅开了。”
“红梅?”
“喏,在那边。”
林音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株红梅如胭脂般盛开。
有人说,死去的恋人会转世为红梅,在雪里开放。
寻思至此,有一瞬间,我竟错以为许薇就在对面亭亭玉立。依然是那袅娜的身姿,古典情歌般的面容,澄澈如水的眸子,朝我盈盈地相看,静静地微笑,轻轻地启齿:
“江浩……”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半盏茶的光景,大地已是一片莹白。林音在墓前合掌瞑目,神情肃穆而虔诚。
归途,我问她祈祷什么,她歪歪脑袋神秘地一笑:
“这是我和许老师之间的秘密。”
我莞尔。许薇墓旁那株红梅的姿影,倏地掠过脑际。
梅花映着雪色,凄艳如血。
“来点音乐,可以吗?”
“啊……”我方才回过神来,“请便。”
理查德·克莱德曼。
林音打开课本,开始温习功课。乌黑鬒亮的长发半湿不干,随意泻于肩上,散发出阵阵芳香。若用手指去触摸少女此刻的秀发,该是润泽而隐隐透着凉意的吧。那感觉,定然宛如初夏时节,雨季新晴的第一缕阳光。
曾经,就在一个有着初夏温润阳光的周末,许薇听我讲述我初恋的故事。
三
十八岁上,我同一位年方十三的少女相爱了。
“等一下……”
刚如此一说,许薇便打断了我的话。
“我说,”她慢条斯理地说,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其时,我们坐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享受着温情脉脉的阳光,看白鸽在山麓的村子上空盘旋。五月。云淡风轻。
“我说江浩,”许薇接着说道,“你们的年龄可有点奇怪哩。”
“才相差五岁呀。”
“我说的不是这个。……怎么说呢?”她的目光掠过漫延开去的草地,出神遥望天际溢彩的烟霞,脑海中搜寻着合适的字眼。
“我是说,作为你而言,十八岁才开始恋爱,对吧?莫非此前就没有称得上是初恋的恋爱?我说的可是初恋哟。”为了强调所要表达的意思,她将“初”字咬得蛮重。
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或多或少。就此,我思索了片刻,放电影似的快速回顾我十八岁以前的人生。然后开口说道:“如此说来,有还是有的。在七到九岁的时候,大概。”
“七到九岁?”
“嗯,没错。是那阵子。”我确定地点下头。
“瞧你,说得还真够有板有眼的。”
许薇睃了我一眼,却不无惬意。
“可不是说谎哟。”我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架势。“光景是在读小学一年级二期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女同学。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布娃娃般漂亮的小丫头。当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嘛……让我尤为着迷的,是她的声音。跟你说,那简直是睡莲绽放的清响,美不可言。她说话的时候,唱歌的时候,欢声尖叫的时候,……总之,只要有机会听到她的声音,我概不放过。就像聆听天籁般屏息凝神地静听。”
说到这里,我打住话头,停了片刻,发现许薇听得出了神。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接着往下说,“她也喜欢跟我玩。”
“你挺有魅力的嘛,这说明。”许薇笑道。
“哪里,我可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哟。”
“或许你自己感觉不到吧。可别人都这么认为。”
“谢谢。经你这么一夸,我还真觉得自己魅力四射起来了。”
我俩都笑了。许薇的笑容,实在久违了。
“这么着,”我继续下文,“我和她相处得很好,在一块总是开心之极,如此这般读完了小学三年级,我老以为此等快乐的时光会继续下去——孩子嘛,总把一切都想得称心如意。然而暑假过后进入四年级时,却再也不见她的踪影。听人说,她转入了别的我不知名的学校。总而言之,什么都完了。为此,我好长一段时间伤心难过,若有所失。——不知这算不算初恋?”
许薇心悦诚服地看着我的脸。
她穿一身浅紫色间以白条纹的运动服,脚蹬洁净的球鞋。阳光吻着她的脸,看上去活像一匹温驯的小兽。我搂过她的肩。熏风如沐,扬起她的长发撩拨着我的耳根。
“再说说那个十三岁的少女吧……你们后来怎么样了?一起睡过?”
“哪里。”见我一脸窘相,许薇调皮地笑了。
“逗你玩呢,就脸红了。不过,我打心眼里喜欢你这点。”
我不由释然。
“那手总该拉过吧?”
“跟你说,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
“当真?”
“千真万确。”
“这也叫初恋?”许薇扬起头看着我,“我说江浩,这该不是你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吧?”
“我想不是。”我说,“她也喜欢我这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凭证什么的倒拿不出,可凭直觉便会心知肚明。我的直觉可是十分灵验的哟。”
“很漂亮,她?”
我点头。
“特别清纯。活像是百合花心的一滴晨露。”
话一出口,我才蓦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解释说:
“请别介意。我这么说,只想把当时的感觉真实地告诉你。对你,我不想有丝毫隐瞒。明白?”
“别多心。不要紧的,我。不过你觉得那孩子特别清纯这点,不只是当时的感觉吧?现在也……”
“是这样。”我坦然承认,“因为一直没再见过面嘛。所谓记忆这东西就是这么回事。”
说起那位少女,至今回想起来,无论我还是她,对于爱情的憧憬,都有如远哉遥遥的仙山楼阁。
一个偶然的机会——自始至终仅有的一次——她父亲因有事滞留在外,便托我护送她回家。
那是一个星光璀璨的仲夏之夜。一路上,我搜索枯肠找了好些话题,但她只是我说一句才答一句,或摇头或点头。眉宇之间流露出难言的忧伤。
对此,我深感纳闷: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好不容易能两人相处,且有着“你父亲托我护送你回家”这样堂而皇之的理由,应该高兴才对呀,为何反而愁眉不展呢?年少的我,怎么也猜不透。
但其后不久,当她家因其父的工作关系而突然搬迁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可是,她为何不告诉我呢?难道我们不是深深相爱吗?不管怎么说,归根结底,我们注定只能是缘悭一面,永世参商。
……这么着,后来我们干脆谁也不作声,只是默然前行。大概是受她的悲哀所感染吧,我的心情也随之郁闷起来。
少女走得很慢。我说,快点吧,你妈妈在家一定很担心呐,天色也不早了。她“嗯”了一声,却不见加快脚步。如此多次,均不奏效,我只好作罢。索性随她去吧,我想。
不觉间,进入了一段羊肠小道。我停住脚步,让她走前面。可她却摇摇头,说:
“就让我跟在你后头吧。”
“走前头好些,你还是。手电光……”
“我想……看着你的背影……”
少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欲言又止地垂下眼睑。星光下,此番情态,楚楚动人,不胜悲戚地牵动着我的情思。
我默然。
少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凝视我的背影的呢?我不得而知。
但我明白,这是倾吐纯真爱情的声音。来到山麓的清水湖畔,距村子只有约莫十分钟的路程时,她说想歇会儿。
“走累了吧?”
“嗯。”
“可是,再坚持一下就到啦。”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和自己心爱的少女在一起,难道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当下,我关掉手电筒,蹲身在堤岸斜坡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因为适值盛夏,纵然是晚间,草叶上也并没多少露水。
“坐会儿?”
“嗯。”
少女静静走到我身边,就近坐了下来。我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缕缕幽香,不觉有些发窘——我们还从未如此靠近过。然而她却似乎浑然未觉,只是低着头,下意识地一根一根拔着脚边的草尖。田野蛙声四起,山腹的村庄,隐约闪现出几星灯火。
我们就这般沉默寡言地坐着。
良久,少女才深深舒口气,抬眼仰望星空。胳膊支在拱起的两膝上,双手托腮,静静地凝望。
“啊,星空……好美啊。”
她自言自语似地柔声说道。在星光的辉映下,精灵般的长发越发显得乌黑亮泽,发出凝重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