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是人,山坡里是人,山沟里也挤满人;垣脑上是人,垣肩上是人,垣背上也挤满人;河谷里是人,河滩里是人,河岸上也挤满人。路上更不用说了,当间是人,两边是人,前面是人,后面也是人。人挨着人,人拥着人,从平畴到山麓,从山麓到峰巅,密密麻麻,摩肩接踵,首尾相连,络绎不绝……多少词语拿来形容这庙会也不足以活画那罕见的盛景。
头一次走进云丘山,我就被那波澜壮阔的人潮震撼了!
震撼了,是震撼了!平生看过无数庙会,哪一次也没有这样浩瀚的人群,也没有这么浩大的声势。乡宁、稷山、新绛,周边数县的人都来了,男男女女挤窄了宽阔的大路。汽车、三轮、摩托、自行车,凡是带车字的交通工具已寸步难行,不得不早早停泊在十里以外的涧河滩。人,人们,年壮的扶着年老的,年轻的拉着年少的,抱着年幼的,更小的还有被父亲顶在双肩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律耐着性子,跟随前头的人悠悠抬脚,缓缓蠕动。
年年这样,代代这样,祖祖辈辈都这样,这样心欢神畅地去云丘山赶庙会。不,庙会是书报上的说法,村乡人不这么说,都说是朝山。年年朝山,代代朝山,祖祖辈辈都这样朝山。
朝山,各种辞书均解释为:佛教徒去名山寺庙烧香参拜。这说法显然无法涵盖云丘山这朝山的潮流。我仔细观察过朝山的广众,他们在庙殿烧香磕头,也在山顶烧香磕头,更多的人干脆就在山前山后的沟壑里烧香磕头。甚而,有人会对着一块裸露的石头也虔诚地下跪,烧香,焚裱,再恭恭敬敬伏地叩拜。云丘山,这朝山的行为有点怪异,不止令我,令每一位初见者无不感到新奇,无不感到纳闷。这是为什么?这里面潜藏着什么玄妙?为破译这费解的朝山,我一头扎进深壑峰峦,扎进熙攘人群,扎进古典志书,扎进岁月风尘,瞭望、探访、捕捉,每获一丝亮点我的心域就会荡起一阵欣喜的波澜。
第一阵欣喜的波澜是随着一个名字的破译而绽放的。云丘山的最高峰人称圜达辰。这里的圜,不读“寰”,而读“圆”。长期以来,人们都这样叫,却没人能确切写出这叫过不知多少遍、不知多少代的名称。当我的笔下出现这几个字时,仿佛解开了一个古老的谜语。圜即圆,象征天体,古人认为天圆地方,这高峻的峰顶自然最接近苍天。达,即达到,这里可以理解为最便于观测天象的地方。辰,是日月星辰。圜达辰,不就是尘世凡人仰视日月星辰,并最早探测到其奥秘的峰巅吗?
这不是我的杜撰,跪拜这峰巅的山民如是说。还说,那直插云天的山尖就是羲和观天的地方。听见羲和,我倏尔一振,这名字太熟悉了,他是帝尧派出观象测时的要员。可是,之前我仅知道他去往尧都西面的高山,却不知道他登上的竟是云丘山的最高峰巅。是他和他的伙伴,观测日出日落,察看四时变化,将一年判定为360余天,进而推演出古老的历法。人们的生活由此迈出了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让众生即使不狩猎也有了填饱肚子的籽实,可以直起腰和茹毛饮血的往昔大声告别。
可是先前,谁也不敢这么大胆放言。那是个什么时代啊,蒙昧、迷茫、惆怅、忧虑和愁闷笼罩着先民。是呀,先祖神农氏尝百草发明农耕已有好多载,然而,子孙却一直徘徊在有种无收的囹圄,顶大也只能广种薄收。忧虑在于,弄不清何时该撒播种子。种早了,刚出土的嫩苗会被晚霜杀死;种晚了,还未成熟的粟谷又被早霜杀死。嫩禾的夭折会有种无收,粟谷的早枯会广种薄收。愧对先祖,子孙为什么就不能丰饶收获先祖神农氏开创的农耕?
这关头深深愧悔和自责的是帝尧,他决心带领广众洗刷掉内心的愧悔。关键之举就在于羲和登上圜达辰观测天象,就在于帝尧敬授民时,将他收获到的笑颜遍洒人间。我记得,《尚书·尧典》曾记下这遥远的世事,却不知道原来羲和就在云丘山巅仰望苍穹,揭示上天的奥秘,勾画出众生耕种的轨迹。沿着这轨迹,世人走进日出而作、耕田而食的岁月平畴。
难怪这么多的人前来朝山,朝拜云丘山!
高巍的云丘山升起了洞明人世的晨曦,世世代代朝拜自在情理之中。
然而,我没有想到云丘山还隐匿着另一个为人尊崇的秘密。说是秘密,并不确切,因为这秘密几乎老老小小无人不知。故事还是发生在帝尧时代,主要人物是他任用的农官后稷。后稷的名字叫弃。故事从弃的出生开始。弃所以叫弃,是因为他曾被扔弃。扔弃的地方就在云丘山。扔弃他的原因是他来历不明,母亲姜嫄去雷泽游玩,看见一个巨大的脚印,好奇地踩踏上去。没有想到这一踩浑身酥麻,随之身怀有孕。不用说,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个弃。自然,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被弃合情合理。然而,上天赐予人世一个弃,似乎是要他下凡喻世。于是人们看到奇异的一幕,几天过去,弃扔在大山里的孩子不仅没有死,而且还活得蛮有生趣。怪呀,山里树高林密,野兽云集,来来往往的恶狼狂豹随时会把他吃掉啊!不吃掉是因为它们不敢吃,孩子的身边卧着一只斑斓猛虎。有猛虎这百兽之王呵护,哪个猛兽敢轻启唇齿?弃就这么活下来,长大了,长成一个播种谷禾的能手。后来,帝尧委派他教民稼穑,成为有史以来最早的农官——后稷。
后稷和这盛大的朝山礼仪有何联系?我们再把目光聚焦于云丘山的庙会。每逢庙会,这里还是一个物品繁多的山乡集市,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无所不有,看得人眼花缭乱。我的目光穿过眼花缭乱的物品,盯住了农家妇女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儿童鞋子、帽子、枕头。我的眼睛能盯住这些东西,是因为摊点前人拥人挤,钻出来的人无不喜眉笑眼,手里拿的不是童鞋,就是童帽,或者怀里抱着一个枕头。上前打问,回答是图个吉利。可能是我的眼中流露着疑惑,不用再问,热情的山民就点化我,这是个虎头帽。哦,虎头帽、虎头鞋、虎头枕,还有虎头裹兜。还用再问吗?不用,一刹间我明白了。在这座大山上,老虎呵护过弃,呵护过人,老虎不是人们恐惧的猛兽,不是武松、李逵手下的冤家对头,而是人们的保护神。远远近近的人们蜂拥而来,来朝山,来拜神,都想恭请一位保护神带回去,带回去护佑幼童稚女的成长,长成香火旺盛的好日子、好光景啊!
我在云丘山理解的最后一个隐秘是跪拜石头。那么多的人,不是对着峰巅跪拜,不是朝着神庙烧香,而是神情肃然地跪在地上,直朝脸前的石头点燃香裱,在袅袅升起烟缕时,磕头、磕头、再磕头。为啥这么虔敬石头?虔敬的山民给不出答案,苦苦思索也找不到答案。突然顿悟,是我走进云丘山下的陶寺遗址,这属于龙山文化晚期的遗址,也是尧那个时候的墓葬。墓葬或大或小都有镇墓的石头,而且是大墓大石头,小墓小石头,石头彰显着墓主人的身份地位。就是在此刻,我的思绪接通了云丘山,明白了石头和人的密切关系。人类曾经走过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打猎用石头,耕种用石头,研磨吃食使用的还是石头。那时候,石头是人形影不离的工具,是人如影随形的朋友。人们使用石头,绝不轻视石头,而是将石头视若亲朋,敬如神灵。我们的先祖没有鄙视无言的石头,没有狂妄自大,对于一切帮助过自己的物体都毕恭毕敬,都感恩戴德,都一心一意地礼拜!
好一个感恩戴德!
在对石头的朝拜上,我蓦然窥视到先祖的心灵世界和行为轨迹。他们没有以主宰天地的面孔出现,仍然把自己当作自然家族的一员,尘世万物的一员。与山川沟壑,与花草树木,与江河溪流,与走兽飞禽,融合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即使脱颖而出,驾驭它们,驱使它们,支配它们,也没有盛气凌人,妄自尊大,更没有发出战天斗地、重新安排河山的疯狂吼喊,依然敬畏万物,敬畏自然,一如早先那般感恩戴德,那般恭敬礼拜。
于是,就演绎出这朝山的礼仪,这朝山的风俗。
朝山,祖祖辈辈朝山,世世代代朝山,永永远远把自己当成天地万物中卑微的一员。朝山,男男女女朝山,老老少少朝山,永永远远感念日月星辰,敬畏山石水土、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还有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蜂蝶和昆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