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动向就是向传统的回归,我们这个民族本土传统的精神资源、诗艺、美学以及语言方面的经验与策略,在这些年来的中国诗歌中表现得日益突出,也日益焕发出它们生生不息的魅力与价值。我以为在这样的诗学取向与诗歌潮流中,唐继东的诗歌创作,具有非常突出的代表性。
唐继东的诗集名曰《莲女子》,诸如《八月莲》《出水莲》《秋来楚楚莲》《莲与雪的对话》《摘下所有莲花的影子》《来世的莲花》《轻晨》《浅蓝午后》《夜》等其中的很多篇什都是在写“莲”,即使是那些未曾直接写“莲”的作品,实际上所抒发的,也都是“莲”的精神与“莲”的情怀。当代中国的诗歌史上,特别是其中的女性诗歌史上,有一度我们关注较多并且也较为推崇的,往往是那些“女性主义”的诗歌写作。在这些作品中,女性诗人的主体形象大都是迥异于传统、以颠覆和解构男性霸权为精神追求的“女性主义者”。所以,唐继东的写作很明确地以“莲”为自我形象,不仅显得非常独特,而且具有重要的诗歌史、特别是女性诗歌史的意义。唐继东的诗歌显示出,女性诗人并不一定要在与男性的二元对立中确立自身,对于理想高洁的女性气质和女性人格的向往与追求,和对美好纯粹的女性世界的建立与卫护,实际上对女性形象与女性自我的确立更加可靠、更加健康,也许更有难度。因此我认为,“莲女子”应该是唐继东为我国的女性诗歌所提供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形象。在我国的文化史上,“莲”所具有的高洁与芬芳众所周知,也是古典诗文所经常歌咏与绘写的对象,因为佛教,她更被赋予了无比圣洁的含义。唐继东在写到莲花时,偶或也会有佛教的气息,但是更多的,却是通过对“莲”的歌咏来抒发自己的情怀,这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绘写。在一首关于莲花的诗中,诗人曾经问过“有谁能读懂,层层叠叠/丰满的花语”(《八月莲》)。亲近莲花,阅读莲花,也许正是我们了解和把握诗人精神形象的基本途径。
唐继东有一首叫做《出水莲》的诗作,诗的前半部分所歌咏的,大体不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似无新意,但是在后半部分,诗人却通过对莲花的女性认同,陡转翻新,不仅赋予这一常见的文学题材以新的内涵,更是突显出一位非常鲜明的“莲女子”形象。实际上,我们毋宁就应该从这一朵莲花来想象唐继东,认识唐继东。高雅、脱俗,而又孤寂与静默,也许这就是唐继东的精神核心或自我期许。《莲女子》中有很多关于莲的诗句,优美、雅致,令人难忘。莲与诗与雪,还有月光,还有玉,还有其他一些品格高洁与纯粹的人(比如屈原、李商隐)与事,经常被诗人引为知音、引为同类,一方面与诗人有生命的交流,另一方面又与诗人一起洗濯俗尘、抗衡俗世,营建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在我们的人生历程中,在我们生命的广大时空中,有这样的世界能够救助我们、超度我们和洗濯我们,那是我们生命的至福。在这样的意义上,唐继东无疑是幸福的。她找到了诗,找到了莲,找到了像诗与莲一样美好的事物,因此她的生命才变得完满,并具有一种纯净、温暖和透明的光芒。《莲女子》中的第一首诗,就让我读之难忘。这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在这首题为《二〇一二》的诗中,诗人将逝去的一年非常新奇地想象为书——“一本365页的书,轻轻合上/关闭了那么多喜悦,忧伤,还有惆怅/红尘黯淡”。时间永逝,令人伤怀。诗人“翻开过去的日子,却找不到/回去的路”。虽然感怀时间的消逝是中外文学中的永恒主题,但是由于现代性的时间观念所揭示的时间的直线性与一维性,这种消逝所引发的永劫难归的绝望将更加巨大,更具悲情。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二〇一二》所处理的主题异常重大,也很抽象,而且以一首诗来处理,可能会很困难,但这首诗却举重若轻,非常自然而诗意地思考和表达了时间的主题。在时间永逝的黯淡与绝望中,诗人写道:“只有角落里的莲花,独自/明亮//把一句婉约诗歌,探进/新年的锁孔/空濛里,有水晶般的时光/就要滴落//是的。即使忧伤,也要是/唯美的。”在读了这首诗后,我一直惊叹于诗人不落俗套地处理时间这一抽象主题的高超技巧与能力,并对“角落里”那朵“独自/明亮”的莲花难以忘怀。《二〇一二》所表达的,实际上就是一位“莲女子”的时间观、世界观。以这样的观念来理解生命、照彻人生,即使人世间有再多的苦难、再多的纷扰,我们都能够活出明亮、活出美好。
唐继东的诗歌中经常出现“洗濯”这样的字眼——“想用诗歌的水,洗濯那么多/俗世的尘埃”(《春欲来》)、“夜色浓郁。时光淡下来。莲/端坐在月的中央,安静/有几分清高。用干干净净的水/洗濯清雅的词牌”(《夜》)、“……用诗歌里圣洁的水/洗濯洁白的纱布,祈祷善良的人们/远离伤痛”(《夜,就这么静吧》)、“用清澈的眸光,洗濯每一根/太阳的丝线……”(《周末·静》)……似乎有着精神的洁癖,诗人鄙弃俗世,向往圣洁,实际上与现实也有着紧张。在《金银花一样微苦的三月》中,她写“一种名字叫公务的/藤蔓疯长,密密缠绕莲/疲惫的淡香”;在《浅蓝午后》中,她写“一座与我无关的浮躁城市”和一朵“流浪在城市里的莲”;而在《我在一首小诗中感觉到了疼痛》里,她又怅然于“城市里/喧嚣的车声,缠绕着我曾经的单纯”……虽然在唐继东迄今为止的全部诗作中,直接书写这样的紧张并不很多,但这些内容无疑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这就是诗人虽然倾心于建立一个自足和完满的诗的世界,“这个世界,关闭了所有呈现不美好事物的窗子,可以任性地留住内心热爱着的单纯和宁静”,但是,诗人在诗中刻意地屏蔽那些不美好的事物,并不意味着诗人对时代没有关怀、没有承担。在《莲女子·后记:莲语》中,诗人曾有过这样的自问:“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渺小如尘埃一样的自我,能够做一点什么?或许,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坚持自己应该坚持的,再用自己的坚持影响一些能够影响到的人,如此而已。如果能够因为自己的坚持和努力,让这个社会增加哪怕一点点美好,便得心安。”我想,这也许就是唐继东的诗歌世界无比脱俗、无比纯净的基本原因。在现实、时代和历史这些宏大、野蛮和不无俗恶与暴力的存在面前,诗人以其“莲女子”的心性与承担,以其“抽象的抒情”,试图营造一个不与关联的本体性的世界,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抗衡,是欲以其纯粹唯美的诗的世界来烛照凡尘。正因如此,无论是在季节与自然中兴发感动,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有所启悟,抑或是在天南海北的广阔游历中,诗人在《莲女子》的诸般题材和丰富内容中,时时所抒发的,都是“莲”一般的情怀——芬芳、高洁、忧伤、明亮,“散发出/沉静的光芒”(《沉静的光芒》)。
由此可见,唐继东的诗歌,无论是对莲花这一我国传统诗歌形象的丰富、提升、转化与深入,还是其精神、情怀、情韵与修辞等情感抒发上的特点,都很自觉地继承与光大了我国的诗歌传统,抒情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