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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继安:三口油
    • 作者:张继安 更新时间:2013-07-24 02:01:00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738
     
      
      刘师傅一大早起来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又是掸又是扫又是擦又是抹,光是桌子就抹了三遍。先是用清水抹头遍,再用有消毒功能的洗洁净抹二遍,最后用干净毛巾擦干擦亮。儿媳是医院的护士,对卫生最是讲究。今天,儿子要带着儿媳和宝贝孙子回家来,准备好饭好菜自不用说,这卫生也是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的。等到里外打扫停当,时间已接近正午,老伴儿正忙着将七碟八碗儿摆满一桌,刘师傅看了一眼挂在大厅里的电子钟,又挽起袖子伺弄起那盆九里香来。
      “爷爷!”楼道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
      刘师傅急忙放下手中的花盆,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就被冲上来的孙子扑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嘿!小东西壮的像个小牛犊。看着眼前这张红彤彤的小脸,刘师父顿时一脸灿烂。一骨碌从地板上爬起来,来不及拍掉手上的土,用胳膊夹住孙子的小脸,“叭,叭,叭,”连亲三下。
      “爷爷,给我买了什么好玩的?”刘师傅赶忙洗手,孙子拽着爷爷的皮带要玩具。后赶到的儿子儿媳喝住孩子。刘师傅笑着指指窗台,上面放着一堆鞭炮,还有一个变形金刚。孙子松开爷爷的皮带,奔过去占领那堆宝贝。
      刘师傅洗完手,过来把孙子揽在怀里。又长高了,更壮实了。他用手捏捏孙子又圆又胖的小脸,小脸蛋瓷实的像要撑破那嫩皮儿。孙子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变形金刚,嘴里嘟囔着:“别嘛,别嘛,干什么嘛!”
      “吃饭吃饭,吃过饭再玩!”老伴儿把调好的汁分到各个小碟里,招呼大伙。儿子帮着摆好筷子,儿媳大声发布命令:“涛涛洗手!”孙子不情愿地跑进卫生间。
      吃是老百姓最大的事,家庭欢聚,自然饭桌上是最高潮。桌子上大盘小碗摆的满满当当,丰盛极了。儿子和儿媳端着干红,孙子和老伴儿端着可乐,刘师傅杯子里是他平日最爱喝的衡水老白干。儿子儿媳孙子举杯敬祝了老人身体健康,之后,孙子立刻就成了全家的红太阳。爷爷给夹菜奶奶给夹菜爸爸妈妈也给夹菜,孙子面前的盘子垒的冒尖。小东西真是好胃口,埋下头去不停嘴的大嚼起来,偶尔抬头来检阅一下指点一下桌上的盘碗,嘴巴也舍不得停一下。一口咽的急了,噎得瞪眼伸脖,奶奶上来又端可乐又捶背又拨拉胸口。直到小东西拍拍肚皮,打着饱嗝,小嘴儿慢了下来,其他四双筷子才重新快速舞动起来,进入第二个高潮。
      “得吃点饭。”刘师傅见孙子的嘴停了下来,说。
      老伴儿赶紧盛一小碗雪白的米饭端到孙子面前。
      “不吃不吃,我吃肉都吃饱了嘛。”孙子拍着圆鼓鼓的肚皮,把米饭推开。
      “还是要吃点粮食,啥东西也代替不了粮食。”刘师傅用筷子挑起一块米饭喂到孙子嘴里。孙子嚼了一下,叫了一声“哎哟”就吐到桌子上,“有石头,硌牙,不吃不吃。”奶奶一愣:“胡说,这个小东西,米是我亲自捡的,捡了三遍,哪来的石头?”孙子全不理睬,已经抓起变形金刚聚精会神的玩起来。客厅里传来《雍正王朝》电视片的主题歌声,儿子儿媳迫不及待的丢下手中的碗筷去了。刘师傅盯住那块孙子吐出来的米饭良久,再看看玩的正兴头上的孙子,叹了口气,用手捏起来送进嘴里。就在此刻,孙子朝他瞟了一眼,刘师傅觉得有些不自在,拿起抹布去擦桌上的残渣。
      孙子玩腻了,把变形金刚摔在桌子上。“不好玩嘛!都变不出飞天金刚来。”
      忽然,孙子像发现了什么,瞅着爷爷的眼睛:“嗨,爷爷,你把我吐的米饭偷吃掉了?”刘师傅顿时若芒刺在背,躲开孙子的眼睛,尴尬地说“没有没有。”小小年纪的孙子看出了爷爷难为情,爬到爷爷身上,对着爷爷的耳朵悄悄说:“爷爷,别怕,我会给你保密的。但是你要改正错误,掉在桌子上的东西吃了不卫生,会生病的,懂吗?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妈妈是医生。”说完,从刘师傅身上跳下来,跑到客厅去了。客厅里立刻传来儿媳的呵斥声:“别乱调,看完电视剧再调!”
      刘师傅表情痛苦而僵硬,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字“偷,偷……”这“偷”字像一根钢针扎在他心上,勾起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四十年前事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偷,他偷了三口油。
      那年秋天收成真好。谷穗子那么长,沉甸甸的都快要搭拉到地上了。玉蜀黍(玉米)穗儿长的像棒槌,雄赳赳气昂昂的噘向天空,这是头年新品种,叫什么“白马牙”。红薯长得更喜人,紫红色的皮油一样滋润,一瓜能有好几斤重。大人们都说从没遇见过这么好的年成,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过个好年了。可就是在那一年遭了年馑。
      套着牛和骡子的铁轱辘大车把一车一车粮食运到公社粮库,又从粮库装上汽车一车一车运到孝义火车站,再从火车站装上火车一车一车运出了省。交够了国家的,剩下的挑粒大籽饱的留出了来年的籽种。留够集体的,再剩下的分人头粮,最后落实多劳多得,各家根据全年的工分多少,分了工分儿粮。那年粮食打下的不少,分到的不多,而且分到户的还多是红薯。
      公社的粮库空了,生产队的粮库也空了,除籽种以外的粮食全都分到了家。但分到各家的粮食肯定吃不到麦罢(麦收)。不过人们并没有多担心,人民公社化了,全国都一盘棋了,全国人民要跑步奔向共产主义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共产党咋会让饿死人!也有人不相信组织的,拼命到岭上出过红薯的地里挖落在地里的半截子红薯,拼命到掰过穗子的蜀黍杆堆里找没掰净的玉蜀黍穗,菜地边上从红萝卜白萝卜上切下来的成堆的萝卜樱子一夜之间被拾的一根不剩,就连堆放在生产队牲口棚外预备喂牲口的大堆大堆的红薯秧子上,也有人在往下摘发黑的干红薯叶子。那些不相信组织的人家,大多都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后来人们说起这事,都说是老马识途。但就是这些老马,也没躲过这次年馑。
      当麦苗倒针出齐的时候,人们听说全国许多地方遭了灾。到麦苗分蘖的时候,人们中又传说粮食都运到国外去了。人们不信,既然遭了灾咋会把粮食往国外运?头场雪来得早来得大,人们缩着脖子操着手走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冷在身上却暖在心里,这么好的雪,明年麦罢可以整张吃油馍大碗吃蒜面了。
      快到年关时,天上下了第二场雪。大人小孩一上午就聚在马号喷故事,马号里没有生火却暖融融的,草味料味加上牲口身上的汗味让人陶醉。人们挤坐在软软的麦秸上浑身说不出有多舒坦,冬闲时节,这里是全村老少爷们儿的天堂。那天先是看着纷纷下着的大雪说了一阵“瑞雪兆丰年”,接下来就是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狐仙鬼怪。
      快到晌午时,人堆儿里响起呼噜声,队长狗剩叔走进马号让人重新打起精神。狗剩叔说,他刚从大队开会回来,下午就要召开社员会传达上头精神,估计老少爷们在这儿喷故事,先来透个信儿。狗剩叔说,今年全国自然灾害不轻呵,狗日的苏联老大哥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乘我们遭灾逼着要帐,上头号召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过两年紧日子,毛主席和咱们一起熬,不吃肉,早吃稀午吃干晚吃稀,一天只吃一顿馍。人们先是惊愕,啥时候和苏联老大哥弄掰了,不都是社会主义吗?接下来是愤恨,他妈的,还是老大哥呢,做出这么不仁不义的事。再往后,人们几乎不约而同想到了粮食。连毛主席都吃不饱,谁还能来救济我们,要遭年馑了。真窝囊,这么好的年成还会遭年馑。
      走出马号时人人都一脸阴云。
      刚吃过晌午饭村头召集开会的钟就敲响了。会开了一下午,直到天微黑父亲才回来。吹灯前父亲一直和母亲小声嘀咕着什么,他在被窝里只迷迷糊糊听清父亲的一句话:“唉,今年春上恐怕熬不过去呀。”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就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每家派人到马号去分马料。头天下午社员会上,全体社员一致通过,分掉所有的牲口料度饥荒,但明年的籽种一粒也不能动,那是全村人的命根子。豌豆、黑豆、豆饼、麸子、糠皮子都按人头分到各家,就连喂牛的棉籽饼都砸碎了分掉,喂牲口的孬爷爷拍着那头黑犍牛的脖子不住地抹眼泪。
      一连几天,岭上像开了锅。人们扒开雪把红薯地和蜀黍杆堆又捋几遍,还有人拨拉着麦田里的雪想找野菜,可麦田里最好吃也最常见的那种面条菜还没长出来。直到坚信再难找到哪怕是一顶点能够填肚子的东西岭上才静下来。
      那年腊月,家里盛白面的瓮就扫了底。麦季收成本不赖,可分到家的太少。当时人们还纳闷,现在看来想必是老大哥讨债讨去了。蜀黍面还有半瓮,平日里舍不得吃,母亲说过年要用蜀黍面蒸饺子吃呢。每天三顿红薯,父亲吃得直吐酸水。那时候他人不大肚子愣大,吃多少总是个饿,倒不在乎是窝头还是红薯,只盼啥时候能填饱这可恶的肚子。
      记得是腊月二十三,父亲用煮红薯的水熬出了一碗糖稀,算是“祭灶糖”,叫他给三叔送去半碗。走出大门,用手指头蘸着舔舔,又甜又香,不比换糖人儿老头的糖稀差。到了三叔家,三叔三婶都不在家,就端着半碗糖稀往队上的油坊走。三叔是油坊的把式,不在家,稳在那儿。三叔果然在油坊,还有三婶。在把半碗糖稀递给三叔时,他惊异地发现三叔的嘴唇油亮油亮的,三婶的嘴唇也油亮油亮的。能看得出,三叔三婶脸上都有些尴尬。
      三叔走到一口老大的锅跟前。锅里有小半锅油。三叔拿起铁马勺舀了半马勺油递过来说:“喝几口!”他疑惑地盯着三叔:“油能喝?”“能喝!能解饿,能顶粮!”三叔接着又重重补充一句:“能救命!”
      能顶粮?能救命?他有些迟疑地把头伸到马勺里,“咕咚”喝下一口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油,一股带点辛辣味的浓香从鼻腔直冲脑门。是棉籽油,这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再喝!”他又把头扎进马勺里。“咕咚”,这一口比上一口还大。“再喝,大口!”三叔像是在下命令。“咕咚”,当他喘着粗气咽下那口油时,一股油从鼻子里挤了出来又流到嘴里。他添掉嘴唇上的油,又用手指抿干净鼻子下面的油,喘着气抬起袖子擦了几下鼻子和嘴唇。“三叔,我走了。”说罢扭头就走。三叔把他送到门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他回过头盯住三叔的眼睛,三叔的眼睛也盯着他,那眼神有点让他害怕。“记住,别告诉你爹!”胳膊被三叔重重地搡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一路上满脑子都是三叔三婶那两张尴尬的脸和三叔那让人感到有些害怕的眼神。从那眼神里他猜出这是偷,偷油,偷生产队的油,偷能顶粮食能救命的油。父亲是队委,他就管着油坊,他肯定也知道油能喝。父亲有一双严厉的眼睛,没有什么事能逃过他那双眼睛,今天这事肯定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害怕极了。
      父亲是个非常正直非常认真非常严厉的人,父亲是全生产队老百姓最信任的人。他是生产队的过秤员,大家都说他秤星星把的准,秤杆子端的平,分粮分菜他不会亏任何一个老百姓,父亲还说,也要对得住公家。他是生产队的保管,社员们把几万斤粮食几千斤籽种托给他,就像把性命托付给他。队里的油坊换过几茬负责人都出了问题,最后又把它托付到父亲手里。从那时候起,他就规定自己的孩子老婆不许进油坊的门。而今天,他偷喝了生产队里的三口油,他偷喝了能顶粮食能救命的三口油,三大口油。
      晌午吃饭时,三叔的话被验证了。“我不饿。”他推开母亲端给他的那一大瓜红薯。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不饿。父亲放下手中的红薯,抬起头疑惑的看了他片刻,扭头对母亲说:“下午去药铺抓点槟榔神曲回来”。
      黄昏喝汤时,他又推开了母亲端给他的一大瓜红薯和一碗能照见人影子的蜀黍面汤。父亲问:“槟榔神曲熬喝了?”“熬喝了。”母亲边回答,边把碗又推到他面前。父亲疑惑的目光慢慢变得严肃进而变得严厉,“去油坊了?”他惊恐的张着嘴没有回答。“喝油了?”父亲又问,“不……没……没有……”他害怕极了,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处置他。他想应该跪下给父亲认个错,可那三叔三婶怎么办?他不敢再面对父亲的目光,头已经低的快埋到桌子上了。
      当他再抬头看一眼父亲时,父亲好像在一刹那间衰老了。眼神里已不再有一丝严厉,那种眼神在他的记忆里是从没有过的。那是一种极端痛苦又略带些迟滞的眼神,这印象至今还深刻在他脑海里。父亲用筷子去夹一块菜根,手抖动着几次都没有夹起来。后来终于夹了起来往嘴里送,又在半空中掉落了。他迅速弯下腰用手从地上捡起那块菜根,在手背上擦擦粘上的土,送进嘴里,“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父亲解嘲地说。他看得清楚,父亲拿着菜根的手抖的很厉害。眼泪从他脸上滚落下来掉到碗里,溅起几滴清汤。父亲吃菜总是先吃菜根再吃菜帮再吃菜芯,父亲说菜根好吃,有嚼头。其实他从小就知道菜根菜帮根本就不好吃,可他知道父亲的心思,特别是在自己娶妻生子为人父以后,他更深深体会到父亲的心思。
      从那次以后,他的碗里每顿总是多出半瓜红薯,是父亲掰给他的。父亲说吃红薯胃酸烧心。当母亲要给父亲烙蜀黍面饼时,被父亲坚决拒绝了。父亲说蜀黍面一样做酸,一样烧心。
      那年年关,村子里十分冷清,没有哪家蒸馍,没有哪家打糕,没有哪家煮肉,没有哪家炸咸食,也没有哪家请门神,就连到岭上砍些大年初一堆在院子里烧的松柏枝来也都省了。人们说少活动,省粮。年前最热闹的就算是大年三十上午各家派人挤到油坊分油,那小半锅棉籽油不论男女老少按人头平分,每人分到七钱。分完那小半锅油后油坊就上了锁,直到来年秋天他离开老家,都没见油坊再开过门。
      那年大年初一,家里还是吃上了饺子,蜀黍面,白菜馅儿,上笼蒸出来的。那是他第一次过年吃蜀黍面饺子,真香,但没让吃饱。
      大年初一拜年串门子时,有一个消息传开了:县里的公社的大队的小队的干部,统统向上头虚报产量,上头按虚报的产量收粮,所以夏天地里打恁多白花花的麦子却吃不上白馍,秋天黄灿灿一地的粮食到如今落的个闹年馑。
      真是混帐东西。
      狗剩叔先是一脸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无奈样子,在遭到几次憎恨、诅咒和白眼后,见人就躲着走。再后来干脆不出家门了。
      村里要求救济粮食的意见是村会计兆通叔反映上去的,答复是:国家困难。
      正月刚过,几家小子多的人家就断了顿。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救济无望,只能出外逃荒。第一家出去的是狗头全兴家,大儿子挑着担子,狗头全兴手里领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子,妻子怀里抱着还在吃奶的老圪塔,一家人趁天没亮人没起床时出了村,一去就再没回来。第二家逃的是黑子家,一家四口朝西走,没出两天就折了回来。黑子说,逃不出去的,沿铁路往西几十里,树皮都扒光了,要饭也没人给。再往前,不是饿死就是冻死。黑子是第一个掂着镰刀刮树皮的,不几天,村上的树都成了白呱呱不穿衣服的光肚子了。村里断顿的越来越多,刮树皮跑的越来越远。有人半夜里扒开雪揪麦苗子,还有人进山去背观音土。
      还是有人不死心朝外跑,不是往西,是过黄河往北。村里又有人传说,公社书记说,跑什么跑,丢社会主义的脸。人们咬着牙骂,尻您娘!你有吃的你当然不跑!
      正月十五没过,五爷爷死了。五爷爷就是被人们说成老马识途中的一个。刚分完粮食,五爷爷就让儿子儿媳到岭上去刨落在地里的红薯,他不顾左邻右舍听见,在院子里大骂儿子儿媳笨猪、懒蛋、没遭过年馑不知道厉害!事后村里人对他很敬服。可他终究没熬过去。五爷爷是刘姓门里的长辈,父亲自然要领着他去吊孝。从人缝里,他看到五爷爷又粗又亮的腿和脚。他从人们的窃窃细语中听出一句话来:五爷爷是饿死的。当时他很惊讶,真是饿死的?饿死的腿还恁粗恁壮?后来才知道五爷爷腿粗是得了病,那是饿出来的病,能要命。
      正月底,村东头的石头爷爷也得了腿肿的病死了,接着是南坡的德顺伯,成殓德顺伯时,听说脚肿的穿不进棉靴,是劐开棉靴前脸儿才勉强穿上去的。
      三月初,家里盛蜀黍面的瓮也扫了底。那天父亲从红薯窖里提上来半筐烂红薯。父亲脸色非常难看,那是绝望,是恐惧。半夜他被尿憋醒,无意间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几句对话。父亲说,你腿也肿了。母亲说,不碍事,我比你轻得多。父亲说,玉蜀黍面吃完了,红薯也开始烂了,肯定熬不到麦罢。母亲说,逃荒吧。父亲说,来不及了,两条腿肿成这样得死在半路。母亲说,那咋办?父亲说,先保孩子。母亲说,那自然。父亲说,保住一个算一个。母亲说,中,保住一个算一个。父亲说,争取活过去两个。母亲说,我早想过,只要你和孩子能活着。父亲说,孩子离不了妈,你要活着。母亲说,别说了,这个家得你来撑,别忘了在我坟头烧把纸。父亲说,剩下的红薯够你们娘俩吃到麦罢,你放心,我算过。母亲说,你留下,我女人家没大用处。父亲说,女人家耐饿,容易活下来,我要留下,就得吃掉你们娘俩的粮。母亲带着哭腔说,你不能死,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儿死。父亲发火了说,糊涂!接下来是母亲的呜咽声。后半夜他再没睡着,他害怕极了,恐惧使他牙关发紧。
      第二天,他拿着撅镰(短把小撅头)上了岭上。他心想,自己长大了,都十一岁了,该替爹娘分忧了,他一定要让爹娘都活下来。他想起夏天田间地头长满的蜜蜜罐儿花,听说蜜蜜罐儿根就是中药生地,蒸熟了就是熟地,肯定能吃,他在母亲倒的药渣里就捡吃过熟地。晌午,当他用棉袄大襟兜着一大捧指头粗的蜜蜜罐儿根回到家时,母亲高兴的哭了。父亲说,只要有这东西,咱们全家三口都能熬到麦罢。隔了两天,满岭上都成了挖蜜蜜罐儿根的人。
      兆祥爷爷在雪开化的时候死了,他的死让全村大人小孩都落了泪。兆祥爷爷也是老马识途中的一个,他家囤了不少红薯叶子萝卜樱子什么的,但是家口大,搁不住吃。兆祥爷爷年前腿就肿了,他劝儿子儿媳撂下他带着孙子们赶紧走,儿子儿媳说死不答应。眼看腿越肿越粗,家里的粮越吃越少,兆祥爷爷把儿子招到床前说:“现在还有这点粮食,带着它还能走出几百里,再不走可就迟了呀,我死后,把我草草埋了就赶紧走,柱子啊,可不敢糊涂呀。”说罢躺到床上不吃不喝再不说一句话。全家人在床前跪了三天,兆祥爷爷咽气了。埋罢老人的第二天,全家人把所有剩下的蜀黍面红薯面豆饼渣和着红薯叶子烙成菜饼子,背着上路了。他们也是在天不亮离开的村子。
      父亲的腿肿的更厉害了,腿上的皮撑的像一层透亮的纸,母亲的腿也肿的一摁一个坑。母亲每天都捏捏他的腿,一天,母亲说他的腿也肿了。听到母亲的话,父亲打了个激灵。
      岭上的蜜蜜罐儿根已经挖不到了。幸亏地里开化了。面条菜像是一见太阳就从土里钻出来似的,只可惜挖野菜的人太多了。不管咋说,他每天还是能往家里攥回一把面条菜荠荠菜老鸹蒜什么的。窖里的红薯堆越来越小。每顿饭一人一瓜红薯,他吃最大的,母亲吃第二大的,父亲吃最小的。父亲和母亲的这种排序是从他们对话那天开始的。母亲有时含着眼泪把大一点的红薯递给父亲,父亲总是严厉地说一声“糊涂”,一把推开。他当然知道父亲的意思,每当这时,他的心真像针扎一样痛。
      到麦子返青的时候,父亲病得不能下红薯窖了,到麦子拔节的时候,父亲病的不能下床了。到麦子抽穗扬花的时候,父亲一口红薯也不吃了,一天只喝几口野菜汤。说,胃烧坏了,一口红薯也吃不下去了。看着父亲他心如刀铰。父亲的胃肯定没有烧坏,他知道父亲的意思。
      那天他攥着一把从坟地拔来的老鸹蒜回到家里,父亲已经不行了。这一刻真的来了,他一下子傻了。他来到父亲床前,父亲已经抬不起手说不动话了。他抓住父亲骨瘦如柴的手,眼泪滚落下来。父亲嘴唇张了张,从眼角流出一行泪,但父亲却是在笑着,平静的微笑着。母亲告诉他,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再有十来天第一镰麦子就下来了,你和孩子肯定能熬过去的,我放心了,放心了”。太阳落山时,父亲咽了气。临终父亲脸上保留着平静的微笑。
      不多不少,就在父亲死后十天头上,岭上南凹那片先黄了的麦子开镰了。麦子还是软的,没熟透。队里连秤也没过,每家先背回去一捆,救命要紧。那天晌午,满村飘着煮嫩麦子的香味。
      从第一镰麦子割下来,村里再没死人。可就在父亲死后到第一镰麦子这十天里,又有三个人去了。他们中间有两个是识途的老马。
      十天,就那十天,父亲没有熬过来。从那以后,他脑海里经常出现一种想法:父亲如果能喝上三口油,喝三口那种棉籽油,肯定能活下来的。父亲拿着油坊钥匙,他没喝,他死了。我偷喝了三口油,我活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心中冒出一个一生也抹不去的悔恨:他不该偷喝那三口油,他不该吃那大瓜的红薯。
      他是那年八月离开的家。
      那年麦子收成真好,三场厚厚的雪换来了白花花的麦子。看着装满麦子的布袋摞满打麦场,让人激动,也让人踏实。可是,当狗剩叔到大队开会带回了交公粮的指标后,大伙都傻眼了。会场上有人叹有人怨有人骂,末了,还是认了。怪都怪苏修这些兔羔子们背信弃义,国难啊,有啥法子呢!第二天,人们套上铁轱辘大车,把一布袋一布袋麦子装上车,送到公社粮库。
      收罢麦子种秋。耕地耙地,耩谷子掩蜀黍点豆。种的最多的是红薯,红薯产量高,更重要的是,不会用红薯交公粮,靠着它能活命。
      然而,麦罢后再没下过一场雨。天上的日头像蛇信子一样毒,出土的秋苗拼命挣扎着等待老天恩赐,到头来一滴雨也没等到,渐渐黄了,干了。公社传下一个口号:挑水抗旱,人定胜天,保苗补种,强度难关。
      人们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拥向洛河,挑上浑浊的河水往岭上爬,去救那些已经发黄还没晒焦的秋苗。刚刚靠几顿油馍几碗蒜面条撑直的腰杆,又被沉重的水挑子压弯。人们每走一步都汗如雨下,汗水落在被晒的滚烫的土路上发出噗噗声,刚一着地立刻就被干渴的土地吸干了。洛河的水那一年出奇的小,几十丈的宽阔河面缩成了一小绺。机器抽,人挑,不久就全干了,胶泥板子河床呲牙咧嘴裂开了一拃宽的缝。抗旱的人群立刻拥向几口供人吃水的井。但不久,辘轳搅上来的水先是慢慢变浑,再是慢慢变稠,最后变成半桶泥糊糊。天上还在下火,人们绝望了,一种看不见的恐惧气氛渐渐笼罩在村子上空。秋后要遭大年馑,比春上的年馑还要大的年馑。
      有几个老人私下里找到队部,给队长说,狗剩,到关帝庙祈雨吧。狗剩叔说,让我请示请示。后晌,狗剩叔带回大队的指示:祈什么雨,都解放十几年了,还搞这种迷信?
      就在井里搅出泥糊糊那天,母亲把他叫到跟前。母亲说,发子,走吧,秋后是大年馑。他说,走就走,咱们一块走。母亲说,你自己走,娘跟着你拖累你。他说,娘,你不走我也不走,是死是活在一块。母亲说,糊涂!你的命是你爹用命换的,别拿命不当命。他说,爹没了,我不能再没娘。母亲把手中的沙锅狠狠摔在地上,碎了。他从来没见过母亲生过气发过火,他吓坏了。第二天,他背上母亲给他准备的小包袱,提上母亲给他烙的一沓油馍,和一个叔伯哥哥一起离开了老家。那年他不满十二岁,从那以后,他再没见到过母亲。
      母亲交代往西走。父亲活着时说过,西边地面宽,好活命。可又说,宁东行一千,不西行一砖。这话咋是反的?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悟明白了,有钱人求发达往东走,没钱人求活命往西行。
      他和堂哥从孝义车站扒火车往西,一路露天睡在运煤的车上。当他们被雨淋醒的时候,火车正停在孟源车站上。堂哥说,这场雨能下到刘沟就好了。在孟源他们进山背了半个月的木头,攒了第一笔盘缠。再后来他们一路往西,到过西安,到过宝鸡,到过张掖,到过兰州,那一路,他们什么活都干过,什么露天地都睡过,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都吃过,最后在哈密雅玛苏矿上安住了身。
      不久,十八岁的堂哥被砸死在矿坑里,堂哥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咽了气。在他拿着信封往家里写报丧信时,他惊呆了。他不知道怎样写收信地址。他只知道他家是刘沟生产队的,刘沟往西走十里地有个孝义火车站。天哪,堂哥死了,他连家在哪里都找不到了。从此以后他就成飘落在天边的断线风筝。
      十年后,他从哈密火车站售票室查到了孝义火车站,二十二岁的他背着堂哥的骸骨第一次踏上回乡的路。
      孝义车站显得更加破旧,墙壁上多了几条打倒走资派,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标语。车站往西那条小路还和过去一摸一样,只是觉得变窄了。一踏上小路,他说了一声“哥呀,咱们回来了”两行热泪就滚落下来。一路上他步子迈的很大,他多么想一步跨到母亲跟前。看看她老人家头发白了没有,腰弯了没有,这年景人老的快呀。
      当他来到自家的院门口时,他呆住了。大门紧锁着,那把眼熟的老式大铁锁锈迹斑斑。干打垒的院墙剩下不到一米高,院子里的蒿草有半人深。他立刻料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朝思暮想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了,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一个亲人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一只真正的天边孤雁了。他要是不回来就好了,那样母亲还能活在他的期盼中,现在一切都完了。他哼了一声坐在地上,两眼直瞪瞪看着那把大铁锁。直到邻居满囤婶子拍着他的脸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才扑到满囤婶怀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乡亲们告诉他,他母亲是在他离家那年秋天去世的。那年秋天不缺吃,他们走后不几天就下了一场透雨,靠政府帮助的籽种,补种了晚秋。秋季收成虽说不行,好在公社那年征粮不多,村里人再没人得腿肿病。队里还把母亲和他两口人的粮食送到他家。“您娘是想你想你爹想死的,”满囤婶子抹着泪说,“您娘一提起你和您爹就哭,到后来就茶饭不思了,谁说谁劝也没用。”
      乡亲陪他来到父母的坟上,坟头很小,长满了荒草。他拔净坟头上的草,往坟头上添了好多好多土,重新拢了坟堆。
      他帮着堂伯埋葬了堂哥后,在父母的坟上守了整整三天三夜。在第三天夜里,他跪在父母坟前磕了最后一个头,没给乡亲们告别,悄悄出了村。他要赶快离开这里,离开他熟悉的那一草一木,离开他熟悉的那一张张面孔。这一切使他十年来魂牵梦绕,今天却让他撕心裂肺的痛。当晚,他搭上了西去的列车,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在那以后的几十年里,父亲那双肿的发亮的腿和临死前眼角上那行泪总在他的眼前晃动,母亲那句“你的命是你爹用命换的,别拿命不当命”的话不时在耳边回响。在以后的年月里,他又经历过许许多多艰难与苦痛,活在他心中的父亲母亲成了他最坚强的支撑。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心中那块割不掉剜不去的痛也一年比一年增强:他悔恨自己不该偷喝那三口油,他悔恨自己不该吃那大瓜红薯。
      “爷爷,爷爷,爷爷……”
      刘师傅在孙子的叫喊声中惊醒了。
      “爷爷,你哭了?”孙子惊讶地瞪着一双大眼望着他。他用手摸摸脸,才发现自己已情不自禁地老泪纵横了。
      “没有,爷爷没哭,切洋葱窜的。等一会就好了,玩去吧!”在孙子惊讶的目光下他有些尴尬。孙子拿着鞭炮跑开了,不一会儿,阳台窗户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声音和小时候过年父亲给自己买的鞭炮多像啊。
      大概是在八三年一次党员理论学习会上,他听到一个词儿,叫“浮夸风”。他是个干什么都认真的人,党员学习就更认真。只是那里头的词儿他大多都半懂不懂,唯独“浮夸风”他一听就明白。原来,那段让人揪心的经历不光是自然灾害造成的,还有政策问题!
      也好像就是从八三年开始?日子一下子好起来了。他打小就做梦,不论是菜饼子还是蜀黍面窝头能吃饱就好了,嗨,这梦到八三年还真实现了。后来又想,啥时候能让孩子全吃上白面馍就好了,没过几年,嗨,光吃白面不吃杂粮了。人真是不知足啊!全吃上细粮心里又想,啥时候天天有肉吃天天像过年就好了,瞧,这满桌子的大鱼大肉不就是天天过年嘛!这是老辈子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光景啊!感谢小平同志啊!小平同志你咋不早这样整呢!要是早这样整,父亲母亲应该还活着啊。
      不管咋说,孙子这辈人不会再遭我们遭过的罪了。儿子这辈人也不会像父亲母亲那样揪着心怕没粮食吃孩子养不大了。那阵子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咋过,如今是过了今天明天肯定更美好。不过,也许人老了发贱,心里不鼓捣点儿事就不消停?他最近总是有一种担心:人心啥时候是个满足?,杂粮吃饱了,白面吃饱了,鸡鸭鱼肉吃饱了,都吃出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来了。现在还要吃鳖了,还要吃蛇了,还要吃蛤蟆了,还要吃果子狸了。还有那鱼呀肉呀吃不完就倒,米饭白馍满桌子扔,作孽呀!就不怕再遭年馑?就不怕遭老天报应?眼下不就吃出来一个非典仨四吗?遭天怒啊!
      鞭炮声停了。孙子从阳台跑过来,爬到爷爷身上。刘师傅疼爱地捧着孙子红彤彤的小脸儿,脸上泛起一丝忧虑。他担心孙子这辈人会不会遇上别的灾难,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孙子这辈人平平安安吧!孙子眼神里也露着一份担心,他担心刚才自己的话是不是惹的爷爷哭了。他爬在爷爷的脸上亲亲,又扒在爷爷的耳朵上小声说:“爷爷,我真的会给你保密的。”刘师傅瞅着孙子那双呼灵灵的大眼睛,那眼神里有一种他非常熟悉的东西,在父亲严厉的眼神后面就藏着这种东西,那是爱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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