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级”待遇
(本故事纯属虚构)
“妈级”可能是李翠珠独享的待遇,虽说其标准不像“局级”、“处级”那么明确,比如每月给多少交通费、可以报销多少书报费,死后还可以在报纸上发条消息,但她自己都觉得这些年真有不少人像恭敬妈似的恭敬她。而且她也曾从这种待遇中获得过希望,当然也包括最终的失望和绝望。
李翠珠的“妈级”是从老梁那论过来的,而他倆的相识又纯属偶然。
那天是李翠珠在“狼呀郎”酒店“上班”的第四天。前三天,她一直在那个窄小的房间里等着客人招呼,可是她一单生意都没有,不仅没有收入,还搭上了打车的费用。最可恨的是酒店并不提供晚饭,如果没有客人请你陪吃陪喝,只能自己想办法,或者饿着肚子回家。
同其他有陪酒小姐的酒店一样,“狼呀郎”的客人找小姐也是通过两种方式:一是熟人熟客,不请自到。就是当客人走进饭店时,似曾相识的小姐马上就会上前搭讪,“张哥呀,李哥呀”地叫个不停,好像这个“哥”今天就是奔她来的,搞得客人即使来吃饭时没想找人陪都不好拒绝。通常到这儿吃饭的都不是一个人,如果另外几位“哥”没有熟悉的小姐,那位认识“张哥、李哥”的就会从自己的姐妹中拉过几个,成为当天一个饭局上的“姐妹”、“妯娌”,反正就那么回事。
客人找小姐还有一种方式就是让领班将她们带到包间,由客人挑选。这时,小姐们不仅要有自信和勇气,而且脸皮还要厚。因为站在那由人挑选,总有一种与市场上的萝卜白菜相似的感觉,特别是当自己被“淘汰”后,心情更是可想而知。当然,如果这种经历多了,也就无所谓了,甚至还会抱怨那几个傻帽不识货。
李翠珠刚到这个酒店,一个“哥”都没有,姐妹们又知道即使拉上她也换不出来回,所以谁来了熟人都不带她。在领班一次次带人去包房时,她又因没有自信,根本没敢去。有一次壮着胆子去了,走到半路又跑了回来。
可是来干这个,总在这呆着也不是事呀。今天从家出来的时候,李翠珠下决心要做成一单生意,可是眼见已经晚上8点多了,客人该来的都来了,姐妹们也都到一个个包房里吃上、喝上、唱上了,只有她还在这个小屋里等着。至于等谁,能不能等到,她哪知道。此刻,她又一次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有没有吃这碗饭的能力。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李翠珠兴奋地站起来。她以为是领班又来叫人了,如果是的话,这里已非她莫属。可是开门的不是领班,而是一个男人,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借着昏暗的灯光观察着房间里的情况。
“就剩你自己啦?”男人身上带着酒味,说话也不太中听。
如果是过去,对自己说“就剩你啦”的人,李翠珠是不会搭理的,但现在,她意识到可能这就是自己的生意,于是,她使出设计过,练习过,但尚未使用过的那种让男人一听就像触电一样的声音说:“啥话呀大哥,啥剩的,人家是特意等你呢。”
推门进来的男人就是老梁,梁志农。按说到酒店就餐的客人是不许直接跑到小姐们的房间找人的,但他例外,为啥?因为他如果一个星期没到“狼呀郎”吃饭,餐饮部经理就会给他打电话,一口三四个梁哥地叫,然后问“最近怎么没过来呀?出差了吗?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啊?”如果是两个星期还不见老梁踪影,酒店老板首先就会训斥餐饮经理一顿,让她检讨对老梁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随后直接拨通他的手机,说是想他了,晚上要在酒店摆一桌,请他过去聚一聚。
就凭老梁与酒店的关系,还用自己到小屋找人吗?当然不用,但什么事都有个特殊情况。
今天,老梁到这儿已经是晚饭的第二个饭局了。一个晚上像赶场似的走几家酒店,对老梁来说是常事,这还得说是把那些能推掉的都推了之后的安排。为此,他平日很少找小姐陪酒,总不能到一家酒店找一个,换一家再找一个。再说,老梁一直觉得这种事虽然没什么大不了,但也没啥意思,更何况经常与他喝酒的大都是他的晚辈。
可是今天的东道主在与他相约时就向他宣布了一条规定,说这顿酒要按每对男女临时组成的“家庭”分酒,联产承包。如果一个人能把一“家”的酒都喝了也可以,否则就带个人来。
老梁知道这是针对他平日不找小姐定的,要是每天,这条规定真就吓不倒他,但今天他是从别的酒店转战而来,如果再一个人对付两个,恐怕要出问题。于是,他就在去包房之前直接跑到小姐们的小屋,并且饥不择食地找到了“特意等他”的李翠珠。
按年龄,李翠珠真的已经不适合吃这碗饭了。这也是老梁问“就剩你自己啦”的原因。可是当他听到那种带磁性的声音,并且听说是专门等自己的时候,虽然也知道是逢场作戏,但这话听着顺耳,于是老梁问李翠珠:
“新来的吧?能喝酒不?”
“不会喝,人家喝酒都醉,我喝多少都不醉,不会喝。”李翠珠用的是赵本山演的《牛大叔提干》那段小品里的台词。
“哎呀,挺能扯呀,你到底会不会?”
“这帮女的,能整过我的不多。”
“太好了!那么的,今天借你的肚子使使。”
“啊!”李翠珠大吃一惊。
“别害怕,没别的意思,就是用你的肚子替我装点酒。喝进去后你能吐就吐,能尿就尿,怎么都行。要是每天我不怕他们,今天一是我在别的地方喝了,再说他们都是两个人,我一个人。多替我担点,行不?”
“太行了。”李翠珠搞清了情况和任务后,心里有了底,特别是老梁带着商量口吻的“行不”,说的她心里热乎乎的。此刻,虽然她觉得老梁说话粗鲁,玩笑也不够幽默,但看来她头一次坐台,就在“坏人”中遇到了一个“好人”。
想到这,李翠珠伸手挎住了老梁的胳膊,一边朝外走,一边把嘴贴在老梁耳朵上小声说道:“你放心,一会你就在桌子底下找人吧。”
走廊的灯光比李翠珠她们呆的小屋亮堂多了,老梁边走边打量这个一会就要把肚子借给自己的女人。此刻,他已确认李翠珠的年纪没有四十也差不多,和自己倒挺般配,问题是这么大岁数怎么还出来干这个,难怪在那等我。
与此同时,李翠珠也仔细看了看这个比自己高一头,体重可能要多一倍的“什么哥”,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觉得这个人可能从此要进入她的生活。想到这,她用猫一样的细语细声问老梁:“大哥贵姓?”
“姓梁。”老梁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再说他也改不了,在这片地方谁不认识他呀。
“梁哥。”又是猫一样的叫声。
此前老梁也找过陪酒的小姐,但从来没有今天这种感觉。于是,他低下头。这时,他突然发现半依在自己怀里的女人虽然年纪不小,却别有一种韵味和对男人高度依赖的温柔。这种依赖让男人在瞬间就会觉得自己无比威猛和强有力,甘愿成为女人的保护神。
进屋了,让李翠珠吃惊的是,满屋的人对老梁都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恭敬。当有的小姐发现了李翠珠,并且附耳告诉了身边的男人后,那个人竟毫不掩饰地说:
“老舅是在这现找的人吧,这也……”说话的是今天的东道主。不知怎么论的,他认认真真,一口一个地叫着“老舅”,后面没说出口的话显然是说李翠珠的岁数也太大了。
“不是现找的,是在那等着我的。来吧,都认识认识你老舅妈、老婶,今天我们老两口子要和你们照量照量。”
众人大笑了一阵后,酒席就开始了。此间,李翠珠才发现,酒桌上的男人真的都对老梁很恭敬,这个叫老舅,那个叫老叔,还有的喊他大爷。让她没有精神准备的是,刚才还同自己在一个房间里的姐妹,突然都从老梁那论起亲戚来,有的称自己“老舅妈”、“老婶”,有的甚至还叫起了“大娘”。此刻,李翠珠不但没有辈分上涨的飘然,心头反倒涌起了人老珠黄的忧伤。她知道这几天小姑娘们在背地里都叫她“姨姐”,看样子以后她们就敢公开叫了,而她在这里也就不好混了。
这顿饭其实没有李翠珠想象的那么恐怖和困难。在进屋前,虽然老梁言语粗鲁,但在桌面上,在她和老梁临时组成的这个“家”里,老梁表现得真像个男人,像个家庭的顶梁柱。不仅没有让她的肚子受委屈,反倒让李翠珠感觉到一种久违了的,来自“老公”的疼爱。此外,在座的也没人死乞白赖地劝老梁喝酒,所以李翠珠尚未喝到过去达到过的程度,就放下酒杯,跟着老梁唱起歌来。
在酒桌上,唱歌是老梁的强项。但不是唱的好,而是声高、胆大。宋祖英首唱的《辣妹子》,杭天琪的《前门情思大碗茶》,不管多高的调,多难唱的歌,全不在老梁话下,都敢唱,而且必须唱。老梁唱歌的胆量源于他唱歌跑调,而且他自己并不觉察。在唱歌时,每当遇到歌曲中音高的地方,老梁就给它降几个调,低不下去的地方再给它升回来,至于升没升到原来的调门就不知道了。哪支歌都要来回升降几次,都这么随意,都这么为所欲为,虽然听起来难听,但唱得容易,唱得尽兴。
这天,老梁又乘着酒兴展开了歌喉,而且又是无所畏惧高一声低一声地纵情歌唱。此间,李翠珠只是拿着另一支麦克在老梁身边站着,有时跟着小声哼哼,到关键时候才大声唱几句。但几支歌下来,人们发现她在老梁唱歌的过程中,有种十分重要的修补作用。就是每当老梁把调跑得不知哪去了的时候,李翠珠都会将其拉回来。这种修补让人觉得老梁的演唱水平猛然间就提高了许多,好听了许多。就连老梁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整个晚上都非常尽兴。此刻,在座的几位“侄媳妇”、“外甥媳妇”,对她们这位“姨姐”也有点刮目相看了,至少她们已经知道李翠珠能喝,唱的好,对男人还有一种风韵犹存的魅力。
聚会结束了,老梁和李翠珠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恋恋不舍,于是双方留下电话,并且相约明天还在这儿见。老梁叫李翠珠千万等他,不许上别人的台。
第二天,两个人从不同途经都知道了对方的情况。
李翠珠得知老梁确实是几近50岁的人了。二十多年前,曾经是“狼呀郎”酒店所在地的村长。这些年,老梁利用获得的土地补偿,带领村民先后办起了二十多家企业,而且个个都亲手从建厂抓到盈利。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当初看上去一个个鼻涕多长的毛头小子,都成了大小不等的企业家,每年创造着几个亿的产值,让全村农民实现了“改革开发富起来”。
在这个重大举措完成后,老梁自己也承包了一个效益一般的工厂,随后就将村长和总公司经理的职务让给了能带领村民走得更远,走得更快的年轻人。
老梁的作为受到村民的赞许和拥护,也得到上级的肯定,其口碑胜过了金杯银杯。
农村人不知怎么七拐八拐都能论上亲戚,拐来拐去,这些企业头头都成了他的弟弟、侄子、外甥。现在,老梁虽然与他们早已不是上下级关系,但哪家有个好事歹事,总是来找老梁,一起庆祝,一起商量,一起处理。这样一来,老梁除了要管好自己的企业,还当上了人们公认的“组织委员”。这二十多个企业,谁家有什么活动,没有不找老梁的。后来甚至发展到不是找不找他,而是请他去给安排。哪个企业来人去戚,都会告诉老梁,“老舅哇,我今晚有几位客人,你给安排一下。”
老梁本来就好热闹,热心肠,谁的事都当自己的事办,问题是这事也太多了,二十多个企业,工商审查,税务稽查,安全检查,质量抽查,银行贷款,不管谁来,都有老梁在场。看到这种情况,有些部门在下来检查前,索性就直接通知老梁,让他这边告诉被检查的企业,那边直接就把饭店安排了。这样一来,老梁的手机里存进了越来越多饭店的号码,很多饭店也都有他的手机号,时间长了就找他。知道他天天吃,就是上哪儿吃的问题。
说老梁整天在外头吃喝唱跳的,家里没意见吗?原来老梁的爱人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像老梁这样的,能没人帮助介绍个人吗?有,但老梁对大家的好意都谢绝了。他说自己的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正在读大学,想先把儿子的事办了,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事情,免得其中增加太多的变数。
老梁了解到李翠珠的情况是这样的:此人原来与丈夫同在一家工厂上班,后来单位破产了。好在丈夫能干,身体也好,原来又是单位的汽车司机,也算有点技术。下岗后,俩人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花了一万多块钱,买了一辆车跑出租。虽然这车的座位与硬板凳差不多,把乘客脑袋蹾得直迷瞪,但当时的出租车都是这个水平,所以收入还可以。此间,李翠珠也学会了开车,与丈夫白天黑夜地干,不但日子过得比上班时还强,而且在两年后,还按市里要求,更新了车辆。
可是就在李翠珠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丈夫小单却决定去海南岛发展,说是有几个朋友都过去了,其体会是出同样的力气,在那就能挣比这多四五倍的钱。事虽然是好事,可家怎么办呢?两个人经过商量,决定李翠珠在家雇个司机,让家里的车继续运营,小单只身去海南,暂时先给别人开车,等看准了情况,再决定是否把这里的车卖掉,是不是全家都去海南。
李翠珠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娘家又只有一个年事已高的母亲,也提不出什么值得参考的意见。既然丈夫说了,就这么办吧。就这样,小单走了。但两三年的时间里,既不提卖车买车的事,也不张罗接李翠珠过去。好在李翠珠有辆车,经济上不仅没什么问题,而且还省吃俭用地攒了点钱,以备去海南时有什么差错时急用。
此间,有一件事让李翠珠觉得很对不起丈夫,就是她与所雇司机的关系。
当时这座城市的出租车行业规定,夜间营运的车辆必须有人押车,以防发生意外。李翠珠在自己的三亲六故中,挖空了心思也没想出一个能每天晚上都帮助押车的人,于是,在司机开夜班的时候,李翠珠就陪着。当李翠珠开夜班时,司机也跟着押车。司机是外地人,本来在外面租了间小房,后来一看自己白天晚上都在车上,小屋整天闲着还得交钱,就把房子退了,把行李搬到了李翠珠家。李翠珠与司机的岁数差不多,俩人整天出双入对,不管是感情还是欲望都难以控制。一次,他们的车半夜在一家酒店门前拉上一对男女,看样二人在喝酒、跳舞时感情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或者是谈好了交易条件。当他们钻进出租车后,竟荒唐地告诉司机,随便往哪开,多少公里都行。随后,两个人就不管不顾地在后排座上哼哼唧唧地搂到一起。李翠珠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告诉司机找个僻静地方,将车停下来,然后与司机一起下了车,坐在路边等着。不料这时司机一把将李翠珠搂在怀里,任凭李翠珠怎么说,怎么推也不行,最后竟然在路边,在车上的人还没招呼她们上车时,就发生了他们的第一次。
李翠珠没有因这件事与司机反目,在听到车后面那种声音时,她自己也已经难以控制欲火。不料有了头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过分的是有时司机开着开着车,就往李翠珠的家拐过去,如果不同意,就不出车了。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翠珠与司机的事渐渐被邻居和熟人知道了,最后不知从什么途径又传到了爱人小单的耳朵里。几个月后,小单从海南回来了,但根本没回他和李翠珠的家,而是在自己父母家住了几天,随后就找到李翠珠,提出离婚。小单离婚的条件是相当宽松的,房子、车子及所有财产都归李翠珠,孩子归小单抚养,而且不要李翠珠的抚养费。
不管李翠珠怎么认错,怎么哀求,都没有动摇小单的决心。最后,李翠珠只好同意离婚了。
事情结束不久,小单就带着孩子和自己的父母迁居海南了。
在处理婚变的过程中,李翠珠把车交给了司机,但当她与小单离婚后,突然意识到车虽然还在门前,但已经好多天不见司机的踪影。
所有能与司机联系的电话都打遍了,但谁也不知他的去向。最后,李翠珠听到了一个让她根本不敢相信的说法,说她雇的司机竟然跟着小单一家去海南了。与这个消息同时听到的,还有小单在海南与一个女老板早就同居了,这次回来,即使没有发生李翠珠与司机的事,他也要与她离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一场阴谋,如果是的话,真够写一部小说了。李翠珠真想去一趟海南,把这一切搞搞清楚,但又一想自己毕竟是有短处的人,即使找到人家,还能怎么样呢?
李翠珠什么都不想了,现在她好在还有房子,有出租车。但她决定自己不再开车,也不雇人开了。于是,她把车用大包的方式包给了一个司机。不料在她的车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后,相关部门认定李翠珠与司机的承包合同不够严谨,导致她成了事故连带责任人,不仅把车赔了进去,还拿出了原有的积蓄。
这一连串的变故导致李翠珠孩子没了,丈夫没了,车没了,积蓄也没了。经过半年多的醉生梦死,不知道谁把她领上了这条道,而且在第一次陪酒时就遇到了老梁。
第二天,老梁和李翠珠如约在“狼呀郎”重逢。此后又有了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是每天。此间,如果老梁到其它酒店吃饭,都会事先告诉李翠珠,什么时候去哪家饭店。如果老梁偶然有那么一两天不到酒店吃饭,李翠珠也不去“狼呀郎”了,就等于休大礼拜了。在这段时间里,李翠珠的收入还是可观的,那些请老梁吃饭的人,每次在给她钱时都得按“老婶”、“老舅妈”的标准孝敬。当李翠珠看到有时给的钱实在过分时,就瞅瞅老梁,当老梁点点头,告诉她收下时,她才收下。
老梁毕竟是个有事业的人,所以难免要出门跑一些事情。头几次出门,李翠珠就在家等着,等得抓心挠肝的。一次,当她在酒桌上听说老梁又要出差时,马上变得眼泪汪汪。本来像她这种身份的人,一切都应当是逢场作戏,但人们看得出来,李翠珠对老梁可不是这样。
酒桌上没有外人,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于是,有人建议老梁带上李翠珠,说她会开车,路上是个帮手,如果有个唱歌、喝酒的场合,还能帮老梁校正一下跑调。至于说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其实两个人都是孤男寡女,本来也没什么原则问题,再说老梁也不怕这个。
记不得建议是谁提出的,但一下子就被满桌的人全票通过。为此,人们还干了一杯。
第二天,李翠珠就与老梁等一起出发了。这次他们去的地方距老梁企业400多公里,是老梁这个工厂主要原料供应单位。自从老梁的工厂建成,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供货紧张时,该单位总要保证老梁的需求。而在市场相对疲软时,不管其他供应商用什么条件吸引,老梁也从未动摇过从这里进货的念头。由于这些年市场偏紧的时候多,而且对方是个比老梁的企业不知要大几百倍的国有大企业,所以总的来讲是老梁求人家的时候多。为此,他前往这个单位进行沟通的时候也比较多。
老梁他们去这个单位通常都开自己单位的车,吃过早饭后从单位出发,中午在路边饭店吃饭,下班前赶到对方单位。
算起来他们跑这条路也有十多年了,经过筛选,老梁在路边几个饭店集中地一家挨一家的饭店中,找到了一家夫妻店。开这个店的小两口,丈夫上灶,媳妇在外面张罗,指挥着几个服务员迎来送往,端酒上菜。
要说开个饭店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样做买卖,有的能赚到钱,有的就差多了。有的饭店门前已经没有停车位置,可新来的车还往这挤。而与这家饭店紧挨着的却可能门可罗雀。
这对小夫妻的饭店就属于开的好的,饭菜上的快,可口,价格合理,干净,这么开饭店还能没有客人吗?再说人家小媳妇不仅人长的周正,对人热情,嘴还特别甜。这不,早在几年前,在老梁刚在这吃过几顿饭的时候,就一口一个“干爸”地叫上了,叫得本来就没有女儿的老梁心里美滋滋的。从此,老梁单位的车,老梁关系单位的车,只要从这条道上跑,都到这儿吃饭,就是上下差百十来公里,也要赶到这儿。对此,小两口心里有数,所以凡是与老梁有关系的车,只要在这吃饭,临走时肯定都给带上几瓶矿泉水,给司机带包香烟。汽车临启动时又总是手把着车门,一遍遍嘱咐注意安全,让人觉得不像在半路,倒像是刚从家里出发。
今天,老梁他们又要在这吃午饭了。本来几个人一起出差,其中有个女的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在进饭店前老梁并未多想。但老板娘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别的能耐不说,进来几个吃饭的,几句话功夫,谁什么身份,相互之间什么关系,至少能猜出百分之九十。就在老梁他们点过菜,喝着茶水等着上菜的时候,老板娘悄悄地把司机叫到一边。
“哎,老弟。”老板娘这些年一直这么称呼老梁的司机。“和我干爸挨着坐的那个女的是谁?”
“是谁?我单位同事呀。”
“告诉你啊,不许和大姐玩轮子,不然大姐不给你饭吃。告诉我,是不是我干爸找的人?”老板娘知道老梁几年前没了老伴,所以对这件事特别敏感。进屋后,当她看到这个女人坐在老梁身边,而她认识的供应科长小赵却坐在下手,就感觉到俩人关系不一般,同时从心里为老梁高兴。
然而老板娘的问题确实让司机不好回答。
这时,老梁与李翠珠相识已经大半年了,虽然他们当初认识的过程让两个人都不可能考虑正常发展关系,但在外人看来他俩还挺般配,所以包括司机在内的这些外甥、侄子都想撮合这件事。但这种话只是在酒桌上半开玩笑时说过,离开酒桌后没有人敢一本正经地提及此事,因为李翠珠毕竟当过“小姐”。今天,老板娘突然问到他俩的关系,搞得司机一时竟不知所措,于是,就顺水推舟地答道:“就你这眼力,啥看不出来,还用我说?告诉你啊,你干爸嘱咐过我,说在你这儿不许介绍他俩的关系,怕你们多心。”
“好了,谢谢老弟。”
老板娘心中有数了,并且很快就安排了一桌酒席。在头几道菜上来的时候,老梁就发现情况不对,联想到刚才老板娘曾经把司机叫出去问话,他已经猜到了几成,于是低声问司机:
“你是不跟她说什么啦?”
“老叔,你别冤枉人。刚才她确实问了,但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我大姐那眼力,啥看不出来呀?”
就在这时,老板娘和一直在后厨忙乎的小老板,还有刚刚放学回来的孩子,一起来到桌前。她们先给除司机之外的人斟上酒,然后大大方方地说:“虽然干爸没给我们介绍,但我们能猜到这位可能将要是我们干妈了。也不知道你们办事时能不能告诉我们,今天我们全家先用薄酒素菜给你们道个喜,表达点孩子的心意。祝你们晚年幸福、万顺吉祥。”
说完话,小两口根本不等老梁解释,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七八岁的小孩也在旁边高喊:“祝姥爷姥姥健康长寿。”
酒席都安排了,道喜的话也说了,此刻,李翠珠和老梁还能说出别的吗?这时,只见李翠珠离开座位,来到小孩身边,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100元钱,塞进孩子手里,嘴里说道:“谢谢你们的祝福。来,姥姥头回看到外孙,真可爱,拿着,叫你妈给买件衣服。”
小孩不拿,老板娘也不让拿,这时老梁说话了,他叫着小老板娘的名:“素雅,叫孩子拿着,他姥姥的一点心意,不然我们就不高兴了。”
中午饭在浓浓的家的氛围中结束了,老梁和李翠珠都觉得相当美好。但这个过程又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没有心理准备。上车后,李翠珠觉得事情的起因肯定还在司机身上,于是就嗔怪他恶作剧。但同来的供应科长小赵却觉得司机做得对,在他看来,老梁和李翠珠这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于是就借着酒劲开起了玩笑,他说:
“知道你刚才享受的什么待遇吗?妈级待遇。这种不是妈却享受着妈一样待遇的人,在全中国恐怕只有你一个,你就赶紧偷着乐吧。”
“妈级待遇”的创意很快就在老梁的外甥、侄子当中传播开来,从此,李翠珠正儿八经的享受起“妈级”待遇来。在这个圈里,不管谁请客,都请着李翠珠,有时即使老梁没时间,也要把李翠珠请来。逢年过节,李翠珠家里的东西都堆得没地方放了。一次,李翠珠因肠炎住了几天院,前去看望的竟络绎不绝,搞得大夫护士不知道这里住了个什么大人物。当然,人们的这些举动都是冲着老梁的,所以才说是“妈级待遇”吗。
转眼四五年过去了。此间,老梁和李翠珠的个人关系维系得挺好,但有两点没有突破:一是老梁从来不去李翠珠家;李翠珠也从来不去老梁家,甚至没去过老梁的单位。在几个人一起出差时,俩人也在一个房间住过,让老梁感受到了现代女人温柔中的火辣。而李翠珠也从老梁身上感到了那种成熟男人对自己厚重的疼爱。
在两个人相处的过程中,李翠珠从没问过老梁准备怎么处理他俩的关系,仿佛老梁现在所给她的一切,已经让她很满意,满足了。但就其名分而言,说李翠珠是“二奶”吧,老梁的家里并没有“大奶”。说是朋友吧,又有点过杠。好在社会上又出现了一个“铁子”的称谓,用在俩人身上倒是满恰当的。
当然,李翠珠对她俩的关系不是没有想法,而且非常单纯地认为老梁只要把儿子的婚事办了,把企业转到孩子名下,就可能与自己结婚。因为现在考虑这件事确实在财产分配、感情分配等问题上会让孩子多心。
老梁的儿子要结婚了,这不仅对老梁是件大事,在老梁单位所在地都是大事。这些年老梁谁的忙都帮,干了多少好事呀,人们念念不忘老梁的情分,都想找个机会表示一下。为此,村里成立了若干个筹备委员会,最后又归拢到一起,成立了一个总的筹委会,什么事都不用老梁操心。收拾房子,安排饭店,组织车队,挑选司仪。不是请司仪,而是看谁主持的好,否则想干都排不上号。
由于事情组织得早,人多,所以临近婚期时,早就万事皆备了。但有一件事却让筹委会的人伤透了脑筋,这就是李翠珠在孩子结婚时以什么角色登场,是否登场。
这件事当然要征求老梁意见,而老梁又要听听儿子的想法。晚上,老梁来到儿子的房间。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对这个房间十分陌生。在媳妇刚去世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看儿子,谈谈唠唠。但近年孩子在外头读书,毕业上班后也总是早出晚归,所以,他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到这个房间了。在房间里,他首先看到儿子仿佛是特意为他的到来挂到墙上的一幅照片,不要说,照片当然是媳妇的。在这幅照片前,老梁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根本说不出口,于是,他装作只是过来问问儿子还有什么需要,与儿子唠了几句闲磕就走了。
儿子好像也知道爸爸过来的用意,于是在他即将离开时对他说:“爸,我们知道你一个人不容易,特别是我走了以后会更孤单。这回我的事情也有头了,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帮您张罗一个。”
儿子结婚后就要搬到自己的新房去了,想到这儿,老梁鼻子一酸,只是“哼”了一声就走了。
儿子的婚礼上没有出现李翠珠的身影,这是老梁唯一觉得不安的,因为他对李翠珠的情感和对未来的构想都是真的。
儿子婚礼过去的第四天,老梁在“狼呀郎”办了几桌酒席,感谢在儿子办事过程中跑前跑后,根本没时间入席的“外甥”、“侄子”们。
李翠珠参加了这次活动。
聚会是婚礼后续,话题自然离不开婚礼。席间有人提到整个过程唯一的遗憾就是在儿媳妇下车时,没有老婆婆在车门旁边迎接,而且有人还绘声绘色地讲别人家的老婆婆这时都要在鬓角插上一朵花,有点像影视剧中水泊梁山里的母夜叉孙二娘。这时,刚好服务员又送上一道菜,在盘子旁边摆着一朵用萝卜雕刻的粉红色的花。有人开起了玩笑,就提议道:
“咱们这准老婆婆那天没插上花,今天插上也不晚。”一边说着一边将盘子里的花拿过来,利用花上的牙签,插到了李翠珠的鬓角上。
人们都哈哈地笑起来,而且还为这个创意喝了好几杯酒。不料就在人们嘻嘻哈哈的时候,李翠珠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这时人们自然理解了她的心情,有的过来劝说,有的向她道歉。但李翠珠却明确地告诉大家,她不怪谁,就是觉得难受。
这时有会说话的继续劝李翠珠,告诉她其实人们早已接受了她“妈级”的身份。只待孩子的事操办完了,就开始操办她们的事情。
又一年过去了,老梁真的张罗结婚了。然而娶的不是李翠珠,而是另外一个原来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是儿子媳妇那边的人给介绍,而且也可以说是包办的。
在进行这次选择的过程中,儿媳妇的态度相当坚决,捎给老梁的话就是“李翠珠当过小姐,现在让我们管小姐叫妈,将来的孙子、孙女还要管小姐叫奶奶,我们丢不起那人。”
儿媳妇是儿子大学同学,两家相距不远,对老梁这里的情况十分清楚。经过反复掂量,老梁觉得儿媳妇的话不无道理,也确实不能因为自己让儿子、孙子受这个委屈。虽然他清楚的知道李翠珠其实在酒店并未呆过几天,但恐怕这种经历,这份耻辱,这辈子是洗刷不掉了。
李翠珠听到这个消息后,在老梁婚礼的前几个月就与其断绝了来往,也不再与那些外甥、侄子联系。但在距老梁的婚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约老梁见了一面。这次,她破例把老梁请到家中,而且将家里布置得像一间新房。灯光、被褥都是红的,红彤彤的一片。衣柜的穿衣镜上贴着一个斗大的喜字,但老梁注意到,喜字不是通常使用的双喜,而只是双喜字的一半。
两人默默地喝下一瓶红酒,老梁将早就为李翠珠准备好的一枚戒指戴在她手上。随后,老梁又作了一回男人,而李翠珠也同时做了一回女人。
当老梁从婚姻的忙碌中清醒过来,再次想到李翠珠时,有的侄子说自从他结婚,就再没有了“妈级待遇”的消息。此刻,老梁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几天后,他带着几个外甥来到李翠珠那曾经贴着半个喜字的家,但看到的情景是房子已经更换了主人,新主人正在重新装修。
李翠珠哪去了,谁都不知道。
半个月后,老梁收到一封快递,里面是李翠珠穿着婚纱的照片,手上非常显眼地戴着老梁送给他的戒指。不过在快递中,李翠珠又将这枚戒指还给了老梁。令人不安的是,李翠珠的婚纱照是用电脑处理过的,先是将彩照处理成黑白的,又将黑白做了颠倒。黑的变成了白的,而白的变成了黑的。
老梁惊恐地望着照片,随后发现照片后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讣告:
李翠珠,女,妈级待遇。当过工人、出租车司机、酒店坐台小姐。因无颜人生,有幸去世。享年四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