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环凤凰缓缓而流,江里富鱼虾,两岸多渔人。
渔人有四类。一类是用鱼鹰捕鱼者。他们一般黄昏而出,断夜即返。他们驾一叶扁舟,鱼鹰立船尾,渔人撑稿自立舟首,中央是一个敞口渔笼。渔人驱鱼鹰下江捕鱼。鱼鹰是被渔人驯熟的,它们下舟觅鱼,找到了就扎猛子下去叼上渔舟,丢进渔笼。有的鱼鹰贪嘴,把鱼大量地吞进喉囊。渔人就把它倒拎起来,挤压喉囊,使鱼鹰把鱼吐出来。鱼鹰捕鱼很厉害,一般一个渔人驯有三、五只鱼鹰,从黄昏到入夜就能捕上五、六斤,比撒网捕鱼丰厚,也轻松。
二类是以竹枝束捕鱼的。他们一般是清晨捕鱼。隔晚他们就选择一片水域,多在坝堑下游不远处,湘西江河溪涧多水堑,沱江亦如是,把许多捆竹枝束扔进江底。次晨,则驾轻舟依次用钩镰搭上置一大网箪内,抖动数下,复弃沉江底。内附在竹枝束内的鱼虾则留在网箪内,有螃蟹、虾米、鲇鱼,而虾多见。虾小如米粒,故称米虾,颜黑,在网箪中乌云一样。鱼虾抖落后,复又把竹枝束扔进江底。我不知道鱼虾为什么会钻进竹枝束,想来大约是竹叶别有香味吧。渔人的动作很利索,只见渔舟在江面窜跃,半个时辰的功夫,三、四十捆竹枝束就已抖落完了。大约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又重新钩起抖落一遍。这样,他们就要收篙回去了。一个早晨下来,他们也可捕鱼虾三、五斤。
再一类就是晚上用渔火捕鱼的。鱼有趋光性,渔人泛舟至江心,舟首舟尾点上渔火,鱼虾见火光就游聚于舟侧,渔人则悠闲地点上烟锅端坐在舟央,等鱼虾聚得多了,就从容地撒网捕捞。他们一般是入夜而出,午夜即回。一个晚上也可捕上四、五斤不等。
还有一类是下拦江网捕鱼者。这类方法最美。渔人在半夜前先早早就静悄悄地布好拦江网。到了半夜,摇一叶船头装有伸出水面的铁兜,铁兜里燃着熊熊烈火油柴的快船,一面用棒槌有节奏地敲着船舷向各处荡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四窜的鱼类,便在糊涂情形中触了网,成了渔人的俘虏。当地人呼这种捕鱼方法为“赶白”。此类渔人一般每宿亦能捕鱼五、六斤不等。
除上述四类渔人外,其实还有一类。那就是钓者,只是沱江人不把他们算在渔人之列。他们多是老者,戴苫笠,携个竹编精致小渔篓。他们往往选择多水草的静水区,远离渔舟,枯坐在光溜溜的石矶上,一动也不动,如入定的闲僧。不要小看这类外貌憨朴的老者,他们当中多有类古时隐者。凤凰是一处颇富文化底蕴的灵秀之地,我游凤凰三次,就碰到过好几位这样临江而钓类古时隐者之貌甚憨朴之淳厚长者。这类临江垂钓的老者似乎不在意鱼的多寡,只是在品享一份恬适和淡远,也许这就是当地人不把他们算作渔人的缘故吧。
虎耳草
初见虎耳草是在沈从文先生墓地碑后的峭壁上。虎耳草开着白花,缀满露水,在这清秋的早上,一动不动。它是湘西的爱情草,只生长于悬崖上。
我静静地打量它。这是一种有茎的草本植物,茎约半尺许,类鱼腥草茎,纤弱而修颀;叶肥硕宽大,绿如翡翠,细看绝肖虎耳,虎虎有生机,大概就是其得名的来由;花纯白,类初冒的喇叭花,不张口,管形,比喇叭花径粗倍许,但要短半截。
我不是悍犷的男人,我缺乏勇气去攀折这骄傲的花,我只能在清秋薄朦的晨熹静静仰视它。
大使饭店
大使饭店是黄永玉先生成就的。
一九九六年,黄永玉回家乡,请美国大使便宴就在此店。那时小店尚佚名,憨朴的店主请黄先生赐名。先生乘着酒兴为自己的老街坊挥翰题名“大使饭店”,小店由是得名闻名。黄先生还不忘向他在港台欧美的朋友推介,于是大使饭店更知名。来凤凰的游客多慕名来此,吾辈亦不能免俗。
其实,大使饭店是一个极简陋不过的店子。房子是那种当地常见的吊脚楼,下有沱江潺潺。店子设上层,两进四间,一间充役庖厨,另三间作餐处。房子是木质结构,因年代久远,板壁黯黑,就用废报纸杂乱裱糊,没有任何名家字画悬垂。桌凳,餐具都稀松平常,灶台也是本地常见的大牛角土灶。实在谈不上起眼处,大概唯一的亮丽,只有门首悬挂的黄永玉手书的店名,还是复制品,真品已被店主善藏。不过店内倒还洁净,菜肴的味道也挺不错。掌勺的师傅从容不苟,并不因生意的红火而搪塞客人,价钱也极廉。
我们拣了临窗的座处,要了一斤苞谷烧,一个菇子炒肉,菇子是凤凰城廊南华山所产的菇菇菌,味极佳美;一个红椒炒大片牛肉,是凤凰黄牛肉,是当地另一特产,味道非它地牛肉可比;再一个鲇鱼豆腐汤,鲇鱼是沱江鲇,亦是当地名产,味更见鲜甜。
坐在潜流叮当的古旧吊脚楼上,细品慢嚼这豪性的土产苞谷烧、黄牛肉、鲇鱼汤、菇菇菌,还有黄永玉墨翰,我们不醉也醉。
山 城
湘西多山,且大都是石山,故石头多的是,而其间又数山城凤凰山多。石多,山城的大街小巷,沱江两岸的十里河堤,还有南华山的九曲山道,皆铺的是一色青石板,青光锃亮。无论晴雨,青石板永远潮润如洗。用石料的还有那两百余年前的古城墙、古城门,用的是条形巨石。
山城泉也特别多,且甘醇清洌。山脚下,随处可见掬就的一个个泉眼。在泉脉走处,随便掏一个凹窠,撒上一层细河沙,四围嵌以石板,顶上再覆半块石板,就是一眼泉井了。常见当地人就用双手掬捧饮用,外来的游人也丢了手中的饮料学样掬饮。泉水纯净甘甜,令游人啧啧称羡。山泉,当地人不仅用作饮水,还用来酿酒,柿子酒、红薯酒、苞谷酒,无论何种,一样的醇酽沁香,不知醉倒过多少粗豪的山里汉子,也不知醉倒过多少山外客人。
世居山城的居民饮的也是这样的山泉。一般一条街巷的街首或街尾都有一口井,这口井或是用竹筒从城外的山泉处引来,或干脆就是现掏的,因为城郭南华山有余脉就斜侵在山城的某些街首或街尾。在这些余脉处的泉眼特别多,且泉水特别丰裕。山城人精心地掏好泉眼,不象城外山脚胡乱掏就的泉井那样。这样的井一般掏得都比较大,也是四壁和上面嵌覆以石块,下面铺上细沙,有的还放上几尾青鲫。井一般是长宽高各一米左右。这是饮用井,下首往往还再掏一敞口井作洗衣、洗菜井。
以往山城未曾有自来水,整条街的街坊都用木桶钩担来街井挑水、洗衣、濯菜、淘米,后来有了自来水,每天挑水的回数就少了,一般只有饮用水来井里挑,其他如浴用水、洗衣水、洗菜水就改用了自来水。不过古井依然热闹,仍然有许多主妇来此洗衣、濯菜,有的是为了节约用水,更多的是为了一起闲聊聚话。古井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山城人,它永远青春活力。
山城石多,泉多,竹木也多。沱江两岸的合抱老柳多得很。有的枝干虬怪,斜倾江面,有的内里中空,犹柳絮飘绵。还有簇生的篁竹,绿得滴翠。山城巷陌也广有竹木,桂树奇多。秋末,满街桂香馥郁,让人薰迷。街头卖桂花的很多,山城家家厅堂几案上都供着桂花,外来的游客也受了山城人感染,也人手一束。徜徉在满城的桂香中,不知是身何处。
也许因了对桂花的迷恋,山城书香浓郁。这里的长者多善书画,且不乏名手。中年人中会书画的亦不在少数,年青人也多习书画。透过家家虚掩的大门可窥见挂在厅堂上主人的黑迹,有书法、有水墨,多不俗,不乏上品。在边城随处可见的石碑碑刻上,在山城家家的门联上,那或劲遒或秀逸的笔锋,那或古奥或朴拙的联文,让外来的游人折服倾慕。
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与你交臂而过的一位很平常的老者,说不定就是一位很有功力却默默无名的书家画家。在这里你会忍不住想,若是他们能象他们的乡人沈从文、黄永玉一样走出去的话,那扬名的绝不只有沈黄两表叔侄了。可惜,群山挟裹了他们的脚步,使他们最终湮没于斯。
山城还有众多精致婉约、玲珑剔透的亭阁塔台及佛号木鱼、香火氤氲的庵堂道观,它们或依山而筑,或傍山而造,给古朴山城凭添了一层浓郁的肃穆端庄。
山城城郭、沱江东岸的南华山有一处原始次生林,这里林木荫翳,古木合抱参天,中有溪涧流泉,是鸟兽的天然乐园。群鸟噪跃,众兽争拥。这里夏爽冬暖,是尘外的一方净土。以前栖有渔樵之隐,今则有度假游客留连其间。南华山多野味,锦鸡、灰免、野猪繁多。不过,早已禁猎。只有雨后漫山的蘑菇可供任采,其中以菇菇菌味最美。
山城还有脉脉沱江水清鱼肥,夹岸皆高山云树,倒影江中。沿江信步,如行画中。驾轻舟顺流而下,可通千里沅江。沈从文、黄永玉当年就是沿着这一水路乘舟出去的。
听涛山下
从文墓地距凤凰城一公里半的听涛山下。我们沿着石板街走。石板街沿沱江蜿蜒,依江的那侧没有房子,给我们宽阔的视野去眺望。
远则积山万状,争气负高,含霞饮泉,参差岱雄;近则圭壁联柱,环美幽丽,沱水通脉,清滢秀彻,岩泽气通,如珠走镜,似仙境也。
先生墓极简约,听涛山脚上去百十来步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墓,没用石彻,没放石雕。唯一能与凡墓相区隔的就是碑。
先生碑,采天然五色石,状如云菇,碑石正面集先生手迹,其文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为先生妻妹张充和女士撰并书联,曰:“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从从文墓下来,沿河走二、三十步,有一老柳,径可两、三人合抱,已枯朽,中空,可容身,里面有焦黑痕,不知何故。树拦腰折断,上截已不见,朽柳一侧犹活,尚存绿枝萧索,蓬乱的黄发一样。沱江两岸古柳很多,有一株,树倾覆江面,枝干斜出,绝古虬。
湘西山泉多,在这里则几乎随处可见。山脚下,泉脉渗处,随便掏一个简陋的凹窠,再覆之以石板,就可掬泉饮之。凹窠一般都小仅尺围而已。
壹停亭中
由文昌阁拾级上南华山,时雨尚小,至半腰壹停亭处,雨势加急,雨脚如注。忘带伞,只好羁留亭上。凭栏远瞰,烟雨迷蒙,云雾氤氲,能见处仅二、三十米远矣。
蕤葳古木,拨地峭立,高可数丈,雨雾中分外秀奇。方其时矣,别无游人,雨中之南华山愈见宁静。窃思欲隐此山,樵蔬自足,诚怡情养性之所矣。至此,尘念尽捐,灵性自萌。鸟鸣雨籁,实方外之仙音。秋景如此,冬来不知其更何妙哉?惜乎生本尘下,不能长住斯地,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