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吕魁写作的年头已经不短。作为一位“80后”小说家,他作品不多,却能全面地呈现同龄人那飞扬的青春、卑微的梦想、岌岌可危的当下境遇。他总是执著地思索年少的理想终成泡影的故事,展示成长中的男女在与现实的搏击中或溃败或妥协的命运。就此,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宣告终结,生活本身也日渐显露庸俗、残酷的面貌。与其说吕魁是一位热情洋溢的青春写手,不如说他是一位视角敏锐的世俗生活观察家。他直面并剖析后青春时代日常生活的庸俗本质,并在其中落实同龄人的生活经验,呈现他们的生存困境。
成长如蜕,或青春逝去的哀歌
彰显青春气息,书写校园故事,这是一代代青年写作者必涉的主题,年轻的吕魁也未能免俗,尤其在他的创作之初。吕魁早期的作品如《小染》《少年行》等,都将叙事聚焦在洋溢青春气息的中学时代,并奠定了他此后小说的基本主题:无处告别的青春和劈面相迎的庸俗现实——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位纯真、率性的女子,连同她为了生存而牺牲一切的现实而展开的。其间有暧昧、有忧伤,更多的则是成长如蜕的苦痛。因而,这也可以看作一位“纯真的守护者”对自己青春时代的缅怀和祭奠。
《小染》从来自北京的姑娘小染在两个小城少年心中激起的涟漪开始讲起,热情追忆那饱含着年少纯情与率性念想、飞扬青春和刻骨暗恋的校园时代。故事最后,小说最终展现出青春的华美被耗尽之后所袒露的庸俗本质。一位无忧无虑的女孩日渐步入艰辛的生活,并为了生存而牺牲一切,最后被这个庸俗的社会所吞没,任何关于青春的天真梦想都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这或许便是成长的代价。相对于《小染》,《少年行》的中学故事更显出残酷青春的印记,就后者而言,“我”的叛逆和对兄长般的男人军伟的追随,以及对女孩林小丹的爱慕,构成了整个故事的基本单元。尽管小说最后,情感矛盾的激化势必将故事引向绝境,但这种“平和的忧伤”却也体现出作者难得的真诚,使整个小说演变为一曲喟叹青春已逝的哀歌。
吕魁的写作具有明显的成长小说的质地,他就像一个执著的孩子,不断地质询成人世界的逻辑,探讨世俗与纯真之间的矛盾。纯真的小染最终没能走进“我”的世界,她偏离了“我”所期待的人生轨迹,淹没在如蚁的人群之中,被世俗社会的滚滚红尘所吞噬。而另一篇小说《城市变奏曲》则在大学校园之外重述了这个纯真与世俗的对峙。小说以诗人董三的故事开头,在虚晃一枪之后,迅速转向小说的主角——那个漂亮、热情、率真,甚至带着几分妖冶的女孩宁梓。她在音乐中忘我地摇摆,她的疯狂所散发的魅惑力令我难以招架。然而,这个酷爱漂泊、率性而为的女子,终究不会将自己固定在恒久的归宿中,她在这个世俗的社会里热情追逐着自己想要的一切。作者以言情的笔调,书写着让人怅然若失的爱恋。
一意孤行的“女性漂泊者”
在吕魁的小说中,女性占有绝对的“戏份”。她们大多拥有超凡脱俗的魅力,她们热情似火、美艳动人,她们率性而为、敢爱敢恨,这些无与伦比的姑娘从天而降,给“我”平庸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然而,在一番暧昧朦胧的爱恋之后,她们又无一例外地离“我”而去,去追逐更为“实在”的梦想。这些一意孤行的物质女孩善良却不纯良,堕落却不肮脏。在这个庸俗的社会中,她们为了生存牺牲一切,最终却一败涂地,被这个物欲的社会所吞没。《小染》里的小染、《城市变奏曲》中的宁梓莫不如此,而那位被无数人念叨的“莫塔”则更为典型。
小说《莫塔》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80后”作品,展现了一代人的生活经验。学西班牙语的大一姑娘莫塔,是我在饭局上偶遇的兼职酒促女子。这位有着不幸童年的美丽女孩从千里之外的新疆来到北京,在这个艰难的城市独自谋生。她因物质匮乏而努力追逐着金钱,甚至不惜出卖身体和灵魂。她甘当“富二代”的情妇,最终也难逃被抛弃的命运。尽管生活一次次地“教育”了她,让她明白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童话,但她还是在这个物质主义的社会一败涂地。这个冲着眼前的世界高喊“我爱你,北京”的执著女子,终究用自己的成长与伤痛,让人看清了世俗世界的本来面目。
除了莫塔,吕魁还清晰地刻画许多渴望融入北京,但却悲哀地发现“我爱北京,北京却不爱我”的小人物。她们不在乎奋斗的方式和途径,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留下来,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写篇小说登〈大家〉》中令人心驰神往的舞蹈妞、《和美人告别》里永远让人猜不透的奇女子夏奈,都依稀让人想起小染、莫塔这类为了个人奋斗而不断牺牲的“北漂”女子。然而,无论是小染、宁梓,还是莫塔、舞蹈妞,在吕魁笔下,她们并不是被否定的人物,相反,她们身上有一种与生活肉搏的力量和热情,有着令人迷醉的青春活力和生命张力。吕魁就是以这种“女性城市”的方式刻画这批“城市漂泊者”的形象的。正像作者所认同的作家汪曾祺先生所谈到的,“生活不是想象中那么好,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坏”,因而,这些女性漂泊者也无所谓善恶的道德评价。这种“性别构型”的思路,固然体现了作者在个人奋斗的褒奖和道德主义的指责之间游移不定的状况,但在更高意义上却完美实践了“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的艺术追求。
向“伟大的小人物”致敬
吕魁曾说,他的小说终是向“伟大的小人物”致敬,小人物指的不仅是莫塔等渴望留在城市的卑微女子,也包括那些游走在城市周边,不知何去何从的渺小灵魂。《再见阿豪》是作者为数不多的没有女性形象的小说。故事里的阿豪是一个悲剧英雄,像所有的“北漂”一样,幻想在北京这个繁华的首都打拼,但最终却难以为继,不得不在奥运会开幕这举世欢腾的时刻落寞地离开。小说中,拥有鸿鹄之志的小人物虽怀抱着“梦想照进现实”的决心,却终究无力触摸那可望不可即的未来。小说的结尾令人五味杂陈:阿豪和成千上万的人挤在北京西客站前的大屏幕看奥运开幕式,为那震撼、壮观,却终究不属于自己的开幕式激动不已,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虚幻想象中,为那个小女孩唱起的《歌唱祖国》而热泪盈眶。
《浅生活》也是一篇向“伟大的小人物”致敬的作品,小说以旅行游记的方式饶有兴味地描写了主人公去婺源游玩的一路见闻,并以当地摩的司机兼导游的老滕和小滕为线索,记述了这两位颇富意味的底层人物。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其一改底层文学的俗套,而将那些坚硬的现实深藏在小说朴素的叙述中。既写谋生的艰难、即将面临的生计风险,也写他们的小狡黠;既不拔高他们的美德,也不回避他们的缺点,这便是带着生活底色的“伟大的小人物”。作品毫不煽情地呈现了平淡无奇的生活,其情其景全无波澜,一如生活本身。
卑微的小人物和平淡的小城生活一直是吕魁小说的主角。《信仰在空中飘扬》多少有些寓言的意味,以财大气粗的高中同学老邢回乡投资,从而点燃整个县城的物质欲望为线索展开。金融危机的蔓延使老邢没有实力继续投资,他的最终消失使“我”领略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也让人明白,似乎只有平淡才是生活应有的底色。在吕魁笔下,青春和理想的飞扬固然可贵,但现世的安稳和人生的平淡或许更加值得珍视。同样事关生活的价值选择,《火车要往哪里开》提出了一个严肃而认真的问题:火车要往哪里开?小说通过我在乡村女友牛红红与城市梦中情人徐菲菲之间选择的变化,探讨城乡关系这一严峻的社会命题。小说不断地渲染乡下人牛红红的“土气”,而上海姑娘徐菲菲则体现出城市人的一贯嘴脸。当然,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城市人的精明与算计,不过是想利用“我”对付第二天的考试而已,而小县城或乡下人的淳朴才是最为稳固的。
与《火车要往哪里开》一样,《散伙饭》中的“散伙”并不是一次因毕业而展开的情感波动,其内在的情绪分明指向了上海这座令人爱恨交织的城市。小说中,吕魁再次将对上海的情感表述成一段失败的爱恋。尽管《散伙饭》中的分离并不像传说中的“毕业即失业”那么残酷,但各奔前程的结局所蕴含的青春梦碎的征兆,还是被极为伤感地揭示出来。在此,期待着“让梦想照进现实”的主人公不得不落魄地领略现实逻辑的冰冷和坚硬。而那位物质主义女孩林晴则“用实际行动教我懂得在当下这个浮夸的时代,有且只有钱能使人拥有自信心,获得比石油还稀缺的安全感”。
无尽空虚与未老先衰的“80后”
近年来,吕魁的创作呈现了一种微妙的心态变化,他笔下的人物不再是那些喟叹青春逝去的追梦少年,他们匍匐在人群中,卑微地讨着生活,显示出几分苍老的疲态,有的甚至尚未成年便已饱经沧桑。这些文本略带着颓废,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无尽的空虚之感。
小说《所有的阳光都扑向雪》表明世间的爱情都具有殊途同归的结局,即“再怎么缠绵悱恻,曲折动人,到头来无非就是你深深地爱着我,而我却渐渐地不再爱你。或者是你移情别恋爱上了他人,我仍在原地痴痴等你。”由此流露出一种从激情走向平淡,从诗意走向庸常,甚或从青年到中年、从生到死的疲惫之感。与之相比,《托斯卡纳》的意味在于,只是因为年少时的梦想,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总对一个姿色普通、寡淡如水的女人念念不忘。就像小说所说的,“你完成一个梦想,很快又会有新的梦想冒出来,这就是人生,生命不息,折腾不已。”颇有些“阅尽人间春色”的通透之感,但其内在的症状却是无尽的空虚。
这种弥漫着颓废气息的中年心态在吕魁近期关于“欢场”的故事中也得到了鲜明的呈现。《大城小爱》重写了旧作《请在四月叫醒我》中的“援交”故事。《请在四月叫醒我》展示了恩客与性工作者之间复杂暧昧的情感。天真无邪的妓女“小小”为了奢侈的生活而走向“堕落”,虽没有同类故事中“被侮辱被损害者”般的凄惨,却也具有十足的反思力度。在有情有义的妓女面前,知识者的卑劣令人感慨,而“小小”对男人的轻信则更显其率真无邪。如果说《请在四月叫醒我》依然饱含着挥之不去的青春气息,顽强执守有关“轻信”与纯洁的话,《大城小爱》则强化了“性工作者”追求奢侈的堕落维度,欲望的外观也更清晰可见。倘若将新近的《朝九晚不归》也视为《请在四月叫醒我》的另一形式的“改写”,那么,我们便可惊人地发现前此有关真情与“轻信”片段的虚妄、“狗血”,与青春有关的叙事也就此黯然终结。
《朝九晚不归》讲述的是都市里生活重压下的“小白领”身不由己的夜生活,这次邂逅的是地道的欢场女子,她们早已被这个时代的欲望所俘获,因而,当“莫塔”、“夏奈”、“宁梓”这些让人刻骨铭心的纯真女孩,或者如“小小”之类虽堕落但终究情意绵绵的女子,被“短发女孩”、“小眼睛姑娘”等“包房公主”所取代时,我们还能祈盼那猝不及防的感念和一刹那间的真情吗?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哪有什么感念,哪有什么真情!或许,在这浮华的都市里,艰辛的生活和痛彻心扉的创伤之余,惟有及时行乐才能抚慰那无尽的颓废与空虚。
就这样,依然年轻但却早已苍老疲惫的吕魁,终于告别了自己的青春年代,在“朝九晚不归”的路途上渐行渐远。在洞悉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与艰辛后,吕魁笔下那些热情洋溢的故事终被无尽的庸常所取代。就像他所说,“小说永远不会比生活精彩”,这位敏锐的世俗生活观察家,必将在青春故事的终结之处,更加从容、冷静地描摹同龄人的当下境遇,刻画那未老先衰的一代人的卑微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