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在海边遇见耶斯上士，他走步5.5公里——从五四广场，沿着海边人行道，走到“一浴”（第一海水浴场），“噢，这距离有5.5公里？”“到一浴钟楼下面。”他补充了个准确地点，走步测量距离用的，——说这话说明他记数据已成习惯；他在屯垦连队当过十几年的上士，连队的柴米油盐、二百多口人的伙食标准和一日三餐，都是他炊事班熟理着。
雅号称耶斯者姓申名鍪，屯垦兵团某部十连一排三班副班长。雅号耶斯是同班战友陶凯起的，连队里搞军训要求士兵们应对连里干部训令要答“是”；“是”“是”“是”，把战士练得服服贴贴。申班副和陶凯初中时都学过英语，两人对应答之词做过议论，以为是、是、是太刺耳，不如英语的“耶斯”“耶斯”“耶斯”，这点意见成了不便公开的共识。有次排里晚点名，排长讲了明天人工翻地（即用脚踏锨用臂翻土）任务，问“能不能完成任务？”“能——”“每人一天一亩，听清楚了没有？”“是——”。陶凯申鍪二人应对了“耶斯——”，陶凯回答时把“耶斯”拖长成了“也是——”，申鍪则应答了“耶斯——”。音接近，只前面有了个“耶”——那次晚点名后，耶斯成了申鍪的雅号。申鍪性格温和，面皮白净，鼻梁高高，排里叫他“耶斯”，也别有点韵味。
上士则是连干部叫起来的，上士，新词，上学时没有使用过。连队军训一个月后，三班副申鍪被调进炊事班当班长。连队老干部虽然到屯垦兵团来了，也仍保留些军队编制的影响，为了显得正规些，都喊他“上士”；部队里的炊事班长往往是老兵，起码是个“上士”，喊班长不如喊上士来得亲切；当然这亲切并不增加上士的津贴——那个师供给制多年，领津贴都一样多。
陶凯对耶斯上士的称呼这般解说：上士是喊军衔，下士中士上士；耶斯是雅号——耶斯谁说不雅？英语，国际上也听得。对“上士”一衔，陶凯也深究过：上士是个“老词”了，《辞源》里说：上士——旧谓贤能之士。还有：古代男子之美称。重要的解释是：能任事者之称。这是个老词，早在《老子》里就用了：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士就是能任事能成事者之称。咱们的耶斯上士，能任炊事班之事，能成炊事班之事。陶凯的研究可谓中外结合，今古结合；老书，家里还有点儿，是吾连一代知青中的爱读书者。他的名言——你要查古词还得用《辞源》，字书，认字的书，得留着。——当然这是他文革以前的名言。
陶凯这番考究，出于对耶斯上士的称赞和肯定。
连队组建第三年，兵团也搞文革，连队行政停运，下大田的不上班不干活，只有播种队的老董他们坚持春播种小麦，一早出发下地干活。针对大田的不上班，耶斯上士带领炊事班顶着上班，蒸馍、烙饼、面条、面片。耶斯上士说：一般人不上班饿不着，——谁不能和点儿面，烤个死面饼吃？可是播种队的不行，他们不吃上饭，扶不住播种机，全连的地种不上。——别的不说，三年后探亲都没法保证；离家三年了，谁不想家？饿出病来，你炊事班兜着？兜得起吗？
兵团解散，知青回城。夏天游泳季，有战友在青岛一浴碰见耶斯上士。上士介绍了自己的退休生活——主要是接送孙子上下幼儿园。送孙子进了幼儿园，他就下海游泳，锻炼。回家后下午还要接孙子放学。上士愿意看书，手头有了带孙子的活儿，他留意到一本《教育漫话》，对英国教育家——洛克的教育思想留意多年。他对战友熟人介绍说：你看这是说的绅士教育——绅士不绅士不重要——关键是：绅士需要的是实行家的知识，合乎他的地位的举止，……洛克重视游泳及户外活动——听着：儿童常在冷水中游泳，常嬉戏于户外宽阔的场所，呼吸清新空气，他的身体会越来越强壮的。——再大点儿上学，我带放暑假的孙子来游泳，从小培养勇敢精神自立习惯。
我们在青岛“一浴”（第一海水浴场）多次见到耶斯上士。他还是在兵团的炊事班那样的作风——尽自己所能，做得好了还要更好。一次是在沙滩上跑步，从西边跑到东边。一次是在海里，他横着向东面游来，要游五个来回。估计有上千米了。他还没有参加冬泳——或说还没有适应冬泳。“冬天主要是走步”，他自己跟我们说的。
2012年2月下旬一个周日，我们到奥帆中心看海并喂海鸥。喂毕海鸥决定走步到海边雕塑柱一带去赶车回家。开始是五四广场西边的纪念品街——银海游船码头那边。上午10点开始走。到了音乐广场休息时，遇见了耶斯上士，谈了几分钟。他说曾沿海边用一个小时10分钟走到一浴。耶斯上士走这段海边步行道是熟路，他还步行到团岛去过。还曾花三个小时走到石老人去——“沿海道路好走，风景好，空气好。”他概括一句。从他家乘601路车到海边音乐广场来，很得山海之乐，他说景也说得动人，像炊事工作一样——管饱。
那天耶斯上士是和一个外国女生前后走在音乐广场外面的海边路上的，外国女生30岁左右，健步如飞。我们见面后耶斯上士说：外语教师，很能走，竞走型的，咱走不过。——知道概况，说明谈过话。后来我们快走到雕塑柱园时，外语教师已经折回来，走到救人英雄葛路牺牲纪念地，耶斯远看着外语教师——她衣着也是普通的青岛青年式深色运动衣。“咱这救人英雄的纪念碑铺在游人脚下，老外不知能看懂不？老外喜欢那些立柱式的，”耶斯遥指远处雕塑柱，“那里面有田单破燕——火牛阵。”耶斯话折回来评眼前英雄葛路的脚印，“平地式的，让市民对葛路亲近，走路就能接近。”那时我应了一句：“耶斯。”
海里游泳，海边走步，接送孙儿——上士退休后就这样更爱青岛了。
陶凯也是兵团退休的泳者，他说：常碰见，8月底那次上岸休息时，看见耶斯上士斜着走过来，交流了几句。耶斯说：到9月3日，小孙子就开学了，自己不能来洗了——意思是他有接送活儿了。——责任心强着呢。
想起那一年有一回，陶凯两个初中同学来连队玩儿，摸到连队已经是晚饭开过之后，——连队已集合“晚点名”了。两个同学找到礼堂外，副连长叫出了陶凯：有同学来找。陶凯出来见面，先问同学吃饭了没有？答曰下午好容易搭上车，来赶同学连队的晚饭呢。不知道十连这么远——赶上连队晚点名了。陶凯报告副连长，又喊出耶斯上士，一起来到炊事班。耶斯上士给热了馒头，炒大头菜就着吃了。吃饭时陶凯的同学说：“太远了，下了车还要走七八里沙路，……”耶斯上士马上平静地纠错：“哪有七八里，五里，两千五百米；你们累了，就觉得路特别长。”
那以后兵团里说到在别的部队吃饭时，有了“十连有耶稣，找耶稣有饭吃”的传闻——其实这传闻原是说“十连有耶斯，找耶斯有饭吃”，内容说的也是兵团惯例，当兵的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别的连队也不会不管饭。十连有耶斯上士，一传就传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