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早先那所房子,其实不是传统的客家民居,而只是一间小店铺,它是我祖父当年为做生意而建的。这里地势很好,位于韩江和葵江交汇处。韩江因韩愈得名,能通各类船只,名满全国;葵江则是小河,不能行船,寡有人知。小铺东临韩江,脚踩葵江,面前还有一座拱桥,跨越葵江两岸。这里可谓四通八达,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祖父去世之后,家运败落,叔父远走越南,我父亲到广州谋生。生意无人做,店铺没人住,年久失修,渐成危房。父亲在外漂泊多年,没有找到生活出路,于解放前夕携我们姐弟回到家乡(母亲客死番禺),并于这年再娶。叔姆(家乡对继母的称呼)这年28岁。这破旧店铺,稍经修葺,就成了我们的居所。
店铺四方形状,一面薄墙,把房子分成两半,饭厅和卧室占一半,厨房兼冲凉间占另一半。饭厅卧室上面是阁楼,我姐姐蜗居其上。小学期间,我无处可住,冬春借住庚婶家——她儿子是我同班同学,她乐于让我与他同住,长年没有厌烦的脸色;夏秋搭宿于圩船上——船主也是同姓宗亲,见难相助,也无二话。我每晚掖一被单或毯子,心情愉快地到船上睡觉。夏夜睡露天船板,与小伙伴欢快闲聊,仰看可观星星,耳边可闻水声,冬夜卧宿船舱里,隔船板如枕流水,竟也忘却家无住房之窘状。
房子越是破旧,土改时越被工作队看好。父亲曾一度做过村农会主席,工作队员常到我家“同吃”(付粮票和伙食费),年轻女工作队员杨姐,甚至在我家洗澡。一个只有一块布帘挡门、没有特别遮拦的冲凉间,父亲和叔姆都深感不便。为免尴尬,我们男的只好临时走出家门躲避。杨姐却不嫌贫厌脏,并以此为工作之必需,还视为她的本分。
我上中学6年,平时都是住校,但寒暑假回家,仍要借宿在庚婶家和圩船上。这样的生活,我们也并非不想改变,也寄望未来有好一点宽一点的房子。但在那时,它只是一闪而过的梦想,没有想过真会有这一天。记得我在家的十多年里,全村20多户人家,只有一户富有的华侨,盖过一座“一正两横”的传统客家民居,其他同村人住的都是老旧房屋。土改后的合作化、公社化年代,过“共产主义”生活,没人打算盖私产房屋。
经历了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人们顾得更多的是肚子而不是房子。但1960年的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让韩江两岸地势低洼的人家,开始心生畏惧,担心房子经受不了水淹。此后多年,果然洪水多发,我家那破旧店铺,经连年洪水浸泡,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1966年,我父亲已去世6年,叔姆见房子已经老旧得不行,墙壁潮湿发霉,楼板吱嘎作响,地基石头也不稳,实在不能再住。于是在屋后100多米处的山坡上,选了一个屋场,并向公社提出申请。公社也是体惜困难,批准得很顺利。那时“文革”刚开始,破“四旧”之声不绝于耳。开工打地基那天,不敢请人选日子,也没敢点香烧纸,叔姆独自一人,扛了一把锄头,悄悄开了工。她没有任何计划,地基打到何时,何时摏墙,房梁房瓦需多少,要花多少钱等等,她心里都没有底,她只相信自己的锄头。她要利用每天早晚,一锄一锄地挖,如愚公移山,如蚂蚁啃骨头。我弟弟还在住校读初中,帮不了什么忙。
地基之难挖,事先没有想象到,时有硬石挡道,锄头难派用场。于是改用铁镐,连凿带敲,半天打不进半尺,实在难为一位普通农妇,那时她已年近五十。缓慢的进度,没有影响叔姆的决心。她真的是挖山不止,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扛着锄头上工了。干一个多小时后,才回家做早饭。那时她是生产队队长,整天还要带头干农活。下午干完生产队里的活,要是天还没有黑,就又赶到屋场,挥锄再干一阵子。弟弟日前在电话里谈及此事,我细想叔姆那劲头,心里不禁油然而生敬意。
家乡的亲人被感动了。在镇上工作的姐姐姐夫自己来不了,就出钱雇了几个人,前来帮忙挖了几天土;堂姐也派儿子和女儿,带着一袋大米和一只鸡,帮了十几天忙。邻居则以换工方式,帮忙挑土打石,为叔姆鼓了不少劲。但她深知,主要工程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和双肩完成。就这样,她没有放弃任何可以利用的时间,坚持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一畚箕一畚箕地挑。没有人算过也算不出来,她究竟挖了多少土,流了多少汗。只知道断断续续,前后挖了近4年,屋场才初具模样。
1970年,我刚到河南干校劳动,弟弟来信说,地基已经打好,准备请人砌墙脚。我知道此时需要钱了,我赶忙寄去一点钱,我深知这是杯水车薪,我不过是尽一点微薄之力。家里同时拆除旧家,利用其中可用的材料。他们当时的想法,是先盖半所“下山虎”,即两个房间一个厅子。材料全靠拆旧店,细算工程依旧不容易。旧梁被白蚁蛀过,木板多有腐蚀,都需请木工加工。那时生产队的工分值每天才5角,而泥水工、木工每天工钱1元6角,也是不轻的负担。
叔姆在种种艰难中,一步步辛苦走来。我无法详知她是怎样度过的,只知道她好不容易完成了那一半工程,盖成了两个房间和一个厅子。1978年,我弟弟有了结婚用房,娶了媳妇。那时有俗话说,农民盖一所房,“不死也会脱一身皮”。果真如此,我叔姆这年得了一场大病,还有严重神经衰弱,常常睡不着觉。她是累的,也是愁的。房子还有一半没盖呢!她后来跟我说,她以为从此再也见不着我了,一想起来就目汁嗒嗒滴(客家方言,即眼泪哗哗流)。但吃了许多中药之后,她的病竟好了。她又重新振作起来,要完成还没完成的事情。
又一个4年过去,其间我弟弟参加了公社工作,每月有30元工资,我弟媳编织竹筐,也有些许收入,每天编十几只,每只卖1角1分。1982年秋天,两个下堂间也终于完工了,“下山虎”呈现出了虽然粗糙却是完整的面貌。16年的汗水,16年的辛苦,终于有了一个结果。用如此漫长的时间,盖成这样一所简易房,也真是不堪回首。
1989年冬天,我离家30年后,第一次回到家乡。那天晚饭后,叔姆让我住下堂间。来串门的乡亲散去之后,我们从容叙谈别后种种。那时她已68岁,但身体尚健,耳聪目明,思维清晰,表达明白,没有龙钟老态。她说她能吃能睡,还能帮助我弟媳做饭。我们时而怀旧,时而述说近况,聊得无章无序。说到艰难时,她不禁叹气;说到伤心处,她泪流满面。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细心地倾听她的诉说。在灯光下,我看着她那花白的头发,读着那深深的额头纹。从这额纹中,我仿佛读出了她在这些年历经的沧桑。
说到这房子,她长舒了一口气,显出轻松的情状。她说:“我总算把这事做成了,不然你回来还是没地方住,还到圩船上住,那怎么行呢!”还有一事很让她高兴,就是房子盖成的那年,又分到屋后80多亩的一大块山地,上面有竹子和松树。房子和山林连成一片,她的心从此充实起来。
叔姆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心情好起来。她朝思暮想了一二十年的事情,其实只是要盖一所房子。她不认识字,却认得道理。她深深地懂得,要做成这件事,只有靠双手和汗水。她没有坐等,而是埋头实干。她为自己,也为后辈。她没有为自己立碑,而那房子就是无字的功德碑,它镌刻着一位母亲的心愿和情怀,一位农妇实现梦想的意志和精神。2009年,她过完88岁生日,心无遗憾地走了。而那“下山虎”,却成了她留给我们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