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潜五载之后,浦子再次推出长篇新作。
无论从题材内容上看,还是从审美品格上看,《独山》都可视为其长篇处女作《龙窑》的姊妹篇,是其再次以深情有力的笔触结构的一部向乡土致敬、向民间致敬、向文化致敬、向生命致敬的长篇小说。
由于小说的核心情节主要集中在王庄的两大家族——王传达家族和王传本家族几十年的博弈之上,因而,小说很容易给人以家族叙事的传统印象,然而,这部小说的内蕴却远远超出家族叙事的范畴。不过,要想清楚地阐释这一切,却必须要对小说中的家族叙事做一梳理,因为,小说中的一切,的确根源于家族叙事,或者说,正是在家族叙事的基础之上,才萌生了小说的其他叙事线索和文化主题。
小说的家族叙事始于王庄老一代的故去和新一代的登场。
在小说如梦幻般的开场中,在小说主人公之一玲娣如谜语般的行为中,我们进入了王庄的核心地带——族长公世利家的道地。正是在这里,我们“听到”了王庄的“脊梁”王世民故去的消息。而且,伴随着这消息的流布,不久之后,王庄的另外两位“权威”翠香和世利也与世长辞了。然而,与其说这是“告别”的时刻,毋宁说这是“迎接”的时刻。因为,几乎在这三位“老人”故去的同时,三位性格更为鲜明的“新人”王传达、王传本、玲娣就在王庄登台演出了。这意味着,在王庄,旧的一页翻过去了,新的一页开始了。
王庄的“新纪元”是在王传达和王传本的角力中展开的,是在王传本向王传达的无边攻击、在王传达对王传本的无尽忍让中展开的。小说伊始,在王传达刚刚埋葬了父亲王世民又埋葬了母亲翠香,浓重的悲伤仍然笼罩心头之时,王传本就勾结山上的绿壳(土匪)绑架了他,而且将他送入城中的群芳楼,企图以美色引诱他,毁坏他的美名,美人计失败之后,又让绿壳严刑拷打他,企图以暴力摧毁他的意志,而且还暗中做手脚,侵占了王传达的全部家产,让王传达成了他的“佃户”,成了他的“租客”,试图以贫贱羞辱他……但对这一切,王传达却泰然自若。小说中局,当形势逆转,王传达咸鱼翻身,再次成为地方精英,王传本家道中落,落草为寇,成为绿壳首领,他们之间的“竞争”也从家族之争转换为正邪之争时,王传达依然以德报怨——在世外高人、符知事的娘舅从大上海赶来协助符知事清剿绿壳,而且设计使绿壳陷入绝境时,王传达却将解药给了绿壳,放他们一条生路,甚至在符知事调来正规军,就要将绿壳一网打尽时,又是王传达网开一面,悄悄将消息透露给他们,让他们突出重围,王传达的这一举动,却导致了清廉有为的符知事含冤而死。小说终末,在王传本归顺地方,成为县保安大队副大队长,而王传达则成为县议会议长,他们之间的“竞争”也转为“政治竞争”时,王传达依然屡屡以德报怨,宽恕王传本,原谅王传本,甚至扶助王传本,放纵王传本……
表面上看,王传达和王传本的举动都是如此的不合情理,王传达和王传本的关系也是如此的不可能,然而,恰恰就是在这种不可能和不合情理中,恰恰就是在这种扭曲的相互关系中,蕴含着作家所要表达的最大合理性,因为,归根结底,家族不过是作家结构小说的叙事线索,尽管这占据了小说的绝大多数篇幅,而作家结构小说的核心目的,在于寻找,在于寻找一种理想的人格,在于寻找一种理想的民族精神。而且,在作家看来,这种理想人格,这种理想的民族精神,就蕴藏在王传达身上,蕴藏在他的一举一动中,而王传本变本加厉的诡异行为,则不过是一种催化剂,是为了使王传达的理想品格绚烂地绽放开来。
在小说中,为了使王传达所寄寓的理想品格绚烂绽放,作家不止添加了王传本这一种催化剂,而是添加了多种多样的催化剂。
这催化剂是他故去的父亲王世民。尽管在小说伊始,这位《龙窑》中的主角就与世长辞了,但在小说中,通过众多人物的转述,他却成了小说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成了左右小说叙事方向的“缺席的在场者”。通过众多的他者之口,通过众口一词的赞美,我们知道,在小说中,王世民之于王庄的意义,之于独山的意义,主要在于他强健的生命能力,或者说,在于他强劲的生殖能力。这使他成了被崇拜的生之图腾。与父亲的强健相比,王传达似乎是软弱的;与父亲的强劲相比,王传达似乎是无能的。这一切,都表现在他在众多的美色面前的持守。然而,如果纵览王传达的一生,我们会发现,这种持守,不仅不是作家对王传达的放低和缩小,反而是对他的另一种褒扬和放大,因为,如果说在龙窑时代这种放达的生命力是王世民开疆破土的利器的话,而在独山时代,这种持守的精神品格则是王传达守护生灵的法宝。
为了清晰地传达这一点,作家不仅将王传达与其父相比,而且还将他与其子相比。在小说中,王传达之子德青之行为举止似乎更接近其爷爷王世民——他血气方刚,青春孔武,欲望勃勃。然而,正是这蓬勃的欲望,使他成为王庄的家庭破坏者、伦理破坏者,甚至成为秩序的破坏者,尽管他觉悟后,又极力修复这一切。不仅如此,作家还将王传达与其孙女婴婴相比。就在王传达“委顿”之时,作家推出了婴婴这个奇女子,这个可以站着撒尿的女子,这个可以通灵的女子,这个风风火火无所畏惧、无所不能、无往而不利的女子……这似乎暗示王庄生命力的萎缩,暗示王传达的萎缩,然而,从深层次上看,婴婴的”异军突起“,不过是为了衬托王传达生命力的内敛绵长。而且,即使从小说结构上看,婴婴也是一个“未完成”的人物,尽管这不一定是作家的有意而为,但这似乎暗示着,她不过是王传达的一个补充。
这催化剂还有玲娣。在小说中,玲娣是另一个理想人物。小说开篇,这理想色彩就表现得格外明显。她“负重前行”的忍者形象,甚至成了结构小说的另一条线索。然而,如果结合玲娣的身份和经历来看,她的“负重前行”不过是一种隐喻。她在王庄兴办新学,她在王庄传播理想,她在王庄背负光明,不过是想在王庄建立一种新的理想秩序,培育一种新的理想人格——这来源于她在上海所接受的现代启蒙。不过,就在事业即将达到巅峰时,就在“背负光明操”即将在王庄推广时,她在二狗索要金钱的声音中,在小女孩婴婴对背负光明操类似皇帝新装的评判声中颓然倒地,暗示着她的实验与这块土地的隔膜。而玲娣的这种隔膜,则又传递着王传达与这块土地的无间与和谐。
事情还不仅如此,为了完美呈现寄寓在王传达身上的理想精神,作家不仅将家族矛盾推向极致,不仅将王传达放置在正邪对立、官民对立、新旧对立等一系列矛盾中,而且还引入国族矛盾——把王传达放置在日本侵华战争的时代涡流中,放置在他的昔日同窗好友变成今日民族敌人的情感纠结中,放置在他与千雪灵与肉的激烈冲突中……
正是在国族矛盾的发酵中,在他与千雪的灵肉冲突中,王传达身上所凝聚的绵长生命力,他对这生命力的无尽持守,才得以尽情释放,作家在他身上所寄寓的理想人格和民族精神也才得以全面展现,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理想人格和民族精神的根源,也才得以水落石出。
这理想人格和民族精神与新思想有关——王传达年轻时曾周游世界,学习新思想,锤炼新精神;这理想人格和民族精神与传统思想有关——王传达不仅趋向新思想,而且自幼年时就是传统思想的学习者和继承者,这从他对儿子德青的教育可见一斑;然而,归根结底,这理想人格和民族精神却根源于独特的地域——独山,根源于独特的民间文化——浙江宁海的民间文化,作家老家的民间文化。这集中体现在小说第十章王传达在与日本同窗藤木——他的侵略者面目尚未显现——的对话中。在对话中,这偏距浙江一隅的山,与日本的国家象征富士山并举,超越地域,具有了宏阔的力量。作家如是描述独山:“眼前看见四周皆高山峻岭,惟独这一座小山,处于平野之中,却平生一种崇高与威严。越走近它,这种感觉尤甚,就如走近火,走近神。”
这独山,不正是王传达的化身吗?或者说,王传达所象征的精神品格,这品格所象征的民族精神,不正是独山那如火似神的品格吗?
由是,《独山》可谓一部向民间致敬、向乡土致敬的长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