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都要送儿子去少年宫学习画画。一个半小时的等待,虚度显得过于奢侈,我常常会拿本书,在教室外的长条凳上读。一个初夏的周末,我的书包里装的是格致的散文自选集《风花雪月》。这样的时间,是适合读上几篇散文的。
我随手翻开一篇,题目是《谁在倾听》,很短,不到千字。这不就是一篇小故事吗?似乎就是格致不经意间遇到一个女子,拿起张纸信手给她画了一张速写,不如素描的精细,也没有动漫的生动。可到了文章的结尾,格致从从容容地手起刀落,剑锋一指,“看到她就是看到自己”,“她把我的一些隐在的真实揭示了出来”。我被轻易地心甘情愿地带入到作者的思路里了。格致这样的“移形大法”还出现在其他的散文里。如《游戏·藏》,不过区区几百字描写儿时捉迷藏的故事,却写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最重要的不是最终的胜利,而是快乐的过程,这讲的已经不单单是游戏,而就是我们对待生活的基本态度。
这个“移形大法”的武功秘籍,说白了,也就是换位思考。格致在对待冲突时所表现出来的换位思考意识,让文章具有了新鲜奇特的角度。比如人与狗的冲突(《小战争》)、人与树的冲突(《告诉——格致工作记录本》),更有人与人的冲突。如《转身》,用大量细节化的心理刻画与精准的对话、动作描写,讲述了一个善良冷静的女性成功化解危机的故事,而那个实施犯罪的大男孩儿也因此而改变了人生的道路,实现了一次“转身”。又如《减法》,描写了一个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遭遇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成为“减数”,通过如电影胶片一样的渲染之后,文章进入了高潮,连自己也差一点就因变态男子的行为而成为最后一个“减数”。在我以为故事已经结束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变态男子最终也成了一个令人可悲的“减数”。在人与人的对峙里,谁是不幸者?在格致的笔下,她给予了那些比“我”更可悲的人物以深切的关注和同情。
格致并不只关注人与外界的冲突,她还把笔触伸向更深的自己。这就是内心与内心的冲突、生与死的冲突、精神与肉体的冲突。《我死了,你怎么办》是身为母亲的格致的哲学命题,从她和未成年儿子反复讨论这个哲学命题的举动中,我们读到了她敏锐和感伤的生命意识。《金鱼开的玩笑》也是如此,“生直接通向死,中间不转弯、不投宿,不肯花时间为孩子开个玩笑”。在死亡面前,她和孩子一样悲伤无助,却豁然大度,正是因为死的必然和悲伤,生才具有了快乐和意义。《替身》则讲述了“我”18岁时患癔症、被母亲带去求大神医治并最终得到拯救的故事。这绝不是一则“医疗广告”,格致借巫术进行人神沟通的故事,揭示了人的生命本来就是肉体与灵魂的矛盾统一体,“神的存在,很大程度取决于我们对神的需要”。
当然,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是不足以读完厚厚一本散文集的,在接儿子回家后,我一篇接一篇地读了下去。读格致的散文,与传统的散文相比,存在着很多变数。我往往是跟着她朴素淡然的话语,听着她不急不缓地娓娓讲述,渐近到她思想的深处,看到里面不同寻常的惊喜。
这时我方想到“格致”两个字本是源于《大学》里的“格物致知”,但儒学大师们谁也没有给出一个公认的解释,使其成为儒家思想一道待解的难题。曾经问过格致,她的名字与此有何种联系,她有些谦虚地说只是喜欢。我突然悟到,她对于这两个字无缘由的喜欢正是对于生命的感悟,正如她从一个线团(《线团是个起跑的姿势》)、一把汤勺(《小汤勺》)、一面镜子(《站在五十厘米高的凳子上》)、一盘蛹(《嫩黄色》)中都可以洞察到世间百态一样。格致从细致入微的个人经验出发,把散文的内容和思想潜移默化地融为一体,使作品的肌理血肉相连,不矫情、不造作、不强求,深入地探究心灵和思想的疑难。这就好像是从生活无处不在的微小切口处进入到整个生活的血液系统里面,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对你进行了一次“微创手术”。文学不能改变你的生活,但文学可以让你的生活多些温暖。格致做到了这一点。
在《替身》里,格致用如诗般的语言,营造了一个关于“丝绸”的意象:“它的柔软,无与伦比的光泽,在人间深处闪光。丝绸给予人间的启发是巨大的。它不语,却无时无刻不在倾诉。丝绸使人间处处闪着不是由火发出的闪光。这样的光,不能烧毁家园,也不吞噬生命;它包裹发抖的肉体,并使它们慢慢地温暖。”我怎么觉得格致笔下的“丝绸”,就是她那一篇篇让读者能够触摸到生命质感的散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