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蜗牛大教堂二战时毁于盟军的轰炸,凌空而降的炸弹如同上帝的诅咒,可这个地方一样是上帝的布道堂。教堂进口陈列着砖石废墟的老照片,屋顶穿透,墙面坍塌,但此刻教堂精致完好,进出的老外西服革履,黑白历史如同不着边的虚影。蜗牛大教堂是我们导游给它起的名字,欧洲的行程,从意大利到德国,罗马米兰慕尼黑,一路教堂到教堂接力,对于我们这些将百度搜索作为外挂见识,不知虔信何物的文化盲流,欧洲去了是白去,看了是白看。
蜗牛大教堂的门外即是慕尼黑中心街市,进出之间,高大门扇的两面是静与闹的交替,欧洲的市井不能跟中国比闹,譬如我们,不远万里把成群中国声音带至欧洲,教堂内的寂静刺激我们喧腾的大脑皮层,此刻此地,于其说倾听上帝的声音,不如说倾听人世交响的休止,这里是一个停顿,我们听,只能听自己的呼吸,经过光滑大理石地面的脚步是那么清晰,可是所来,却不知何取。我们统统收敛惯常高亢的嗓音,茫然的心情被寂静压住,囫囵装入记忆。
蜗牛大教堂门边,一位老人席地而坐,我猜他是乞丐。老人蓄着马克思版的大胡子,衣着不邋遢,当然也不整洁,他既无乞讨的道具,也无乞讨的动作,只是坐在那里,右手随时伸出去为人拉开教堂的大门,他手扶的铜皮门边已经磨出一块光亮。我看着老人,而他谁也不看,表情如壁,人来了,拉开门,人来了,再拉开门,他或是上帝化装的开门僧,也曾为我开门,我空心离去,不作分毫领悟。
意大利博洛尼亚的圣彼德罗尼欧教堂的正面门墙非常奇怪,下一半做了大理石或者花岗岩贴面装饰,而上半至顶却是素面陈砖,一半明亮一半灰暗,如同宫殿与砖屋的拼搭。网上一查,发现这座教堂比梵蒂冈的圣彼德教堂年龄还要大,我们站在面前时,对它一无所知。圣彼德罗尼欧教堂是我见到的第一座教堂,它的高度宽度深度和苍老都留得下印象,这位老先生在此矗立了六百年。来前查知这座城市的某一位神甫创造了公元纪年,即是说,现今的时间座标可能是从眼前的教堂里开始启用,历史是一个诡异的深洞,你用想象才能触及它的神奇斑斓。我的同行对简朴的圣彼德罗尼欧教堂非常不屑,他的见识里有梵蒂冈教堂为参照,如同用希马拉雅抹平了五岳。
梵蒂冈的圣彼德大教堂在导游的教堂榜单上也是排行第一的,他觉得一个排行足以震住我们这些“盲流”,其它讲解一概可有可无,将空穿我们四面透风的记忆库,他是对的。圣彼德教堂的富丽比它的排行更令我惊叹,它是人类手工建筑的顶级作品。欧洲人将智慧、手艺和体力无限量地耗费在教堂的建造上,所以导游把我们引往它们是欧洲之旅的绝对正选。圣彼德的大穹顶实在太高了,我不记得那上面是不是应该看得到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关于圣彼得,记忆流失了百分之九十九。导游在排行榜之外也没有漏掉米开朗基罗这个名字,尽管我的艺术修养几近于零,但这个名字的亮度胜过一百位教皇,在数个世纪的深处萤光闪烁。
梵蒂冈有趣在它的小,我的同事形容,扔一个石头可以从这个国家扔到另一个国家,圣彼德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最大的教堂撑着世界上最小的国家。梵蒂冈与罗马,如同水中之水,土中之土,我们的大巴车停在一条街上,导游手指往脚下比着一划,说:这边是梵蒂冈,那边是罗马。我们在梵蒂冈碰上星期天,教徒们祷告的日子,圣彼德教堂里面正做一个纪念仪式,唱诗的咏歌若有若无地传出来,数以千计的游客在圣彼得广场四周排队等侯,游客再多一点,长队得排到梵蒂冈的国界外面去了。导游说如果赶得巧,教皇会在教堂裙楼一扇固定的窗户上接受教徒的拜见,这个巧我们赶到了。
老外们突然离开守侯的位置,长长的队伍一下子化散,人群似乎受着一股力量吸引,汇聚到圣彼得广场中央,一起仰头,朝着一个方向挥手、鼓掌和欢呼,欧洲向我们显现它的喧腾,这不是演唱会,不是欧锦赛,这里是寂静的梵蒂冈。我们不明所以地凑过去,在右侧高楼上的一扇窗口,正是那扇导游指给我们的窗户,一位老人向广场挥手致意,用不着猜,他是教皇。我们表情木呆,这是一场无关的、凑不进去的热闹。
那扇窗户略显高远,教皇露出半截身影,既看不清相貌,也看不清服饰,唯有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至广场。教皇用拉丁语和英语演讲,广场上的人群轮番鼓掌欢呼,他们喜悦兴奋,表达着自发的尊敬和拥戴。我就在他们里面,伸出手能碰到他们,我迅速接受感染,似乎分秒之间成为半个信徒,也抬起手糊里糊涂地为教皇鼓掌,是尊重?还是感激?教皇嗓音浑厚温暖,语句和缓,可惜语言差异对我们屏蔽了上帝的福音。圣彼得广场上聚集了不同国度的来访者,他们或许不是正统的天主教徒,这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宗教拜见,他们对教皇的爱戴柔和动人,广泛的响应产生席卷的力量,旁观的我莫名地泪盈双眼。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领会不了基督的教义,那个老人用一个古老的头衔,用时间和空间的高度,加上这座教堂,这个古老的广场,还有中央耸立的方尖碑,这是一枚欧洲最权威的宗教印章,信仰对我显示它的力量,仅仅一丁点盲目的期待,信仰的热度就直导我的心腑。庞大庄重的圣彼得教堂,坚硬高耸的石头建筑将数百年的光阴纳入怀中,深处的寂静蕴含的却是热切的信仰,这也是冷与热的交替,寂静里面滋生了澎湃的心潮。
我突然领会歌迷FANS尖叫的来由,刺耳的分贝是青春热能的共振渲响,如果它也是一类信仰,那它是简单无害的信仰,我们那边,文革造出的盲信还要炽烈,结果引发大面积的狂暴戗害。什么样的信仰才能正常地引导生活,为人带来福益?当我傻子似地跟随老外向天主教皇鼓掌的时候,自然想不起来精致的欧洲曾经笼罩过中世纪漫长的黑暗,教堂的寂静里夹杂着除不净的污迹。这是一个晴朗节日般的礼拜天,信仰是一个微弱的需求,此时此地的无端感动,转瞬即逝。我仍然是一个有意凑热闹的人。同行们没有我矫情,他们早已躲到广场周围的回廊里,借着米开朗基罗设计的石柱石顶,避开七月欧洲直射的阳光,亘古无言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