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朋友们谈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诸多已被经典化的小说,总会听到类似的感叹:那个时候的小说真好写。这样的感叹大多是就作品的“文学性”而发的。《班主任》《伤痕》《李顺大造屋》《平凡的世界》,这些曾经并且至今脍炙人口的名作,无论从人物是否复杂还是从结构是否巧妙的标准考量,比起后来的很多小说都要单纯得多。那些作品的确只能代表新时期文学的青春时期,而非成熟年代。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站在宋诗的角度去反观初唐诗歌,也会感慨当年的诗好作。
但恰恰是这些青涩的作品缔造了中国当代文学最为辉煌的一个时代。今天再去回忆、重读那些几十年前的小说,读者会惊异于当时作家的写作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紧密。这里说的“紧密”包含着两重意义。一是作品内容与现实的距离之近,几乎可以说是贴着社会的变化去写,那个年代的典型事件、典型命运和典型人物,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到极其直接的表现。用巴尔扎克的话说,当时的作家多是“时代的书记官”。二则是作品在现实中的反响之强烈,足以让今天的大多数作家羡慕不已。在今天,我还常常听到上了年纪的非文化工作者回忆“当年特爱看小说”——随后往往跟上一句“现在也就看看养生了”。而在当年,《当代》《收获》《人民文学》等也都是人们生活中最常见的读物,发行量动辄几十、上百万册,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对于读者而言,看文学基本上等于看现实。
这样的盛况是怎样结束的呢?或者说,文学是怎样从中国人文化生活的核心逐渐“边缘化”的呢?放放马后炮,原因数不清。比如说,如今的娱乐方式越来越多,阅读的刺激性也就没那么强了。比如说,如今人的生活节奏太快,坐下来歇脚都成为奢侈,更别提坐下来看书了。再比如,在这个资本为王的时代,文学注定只能选择小作坊的生产模式,不可能纳入大工业的流程……然而除去这些客观的、外部的原因之外,文学也像一个孤僻而又清高的人,使自己越变越寂寞了。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思潮层出不穷,但许多思潮却促使文学表现的内容逐渐远离中国的现实。写作对于很多作家而言,也成了一项仅仅追求技术纯熟与精巧的“手艺活儿”。文学与现实无关,这无疑也是文学在现实中遇冷的原因之一,且是重要原因。
作为一个以文学为爱好、为职业的年轻人,我假如说还有一点文学理想的话,那就是和同道人、同代人共同努力,尽量让我们的写作与中国的现实对话,从而在一定意义上、一定质量上重构文学与现实的联系。即使文学不可能也没必要像那个特殊的年代一样“重要”,但也不应该成为圈子化的游戏。
当然,这样的重构对今天的作家而言,必定意味着巨大的困难。从写作题材上来说,今天的文学写作已经不太可能像当年那样简洁、直接地重塑现实。就像不少朋友常说的,翻开网站的社会新闻,你会看到比所有小说家的想象力都要震撼、强劲的事实正在生活中发生。事实上,当年的文学之所以受人关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取代了一部分新闻或者社会调查的功能,而现代媒体的发达,已经使文学失去了这块原本就不该属于它的阵地。从技术上说,诸多传统的写作范式也不再适合去表现今天人们的生活与命运,不为今天的读者所接受。更重要的是,作家的身份也从当年的“启蒙者”变成了今天诸多职业中的一种,每个中国人都被迫比当年更加深入也更加积极地体会现实、思考现实。满街电脑遍地人精,一句“谁比谁傻多少”完全可以摧毁作家自我酝酿出的那点儿可怜的自信。在现实格外离奇的今天,写好现实却比往日更难。但这些困难并不能成为作家抛却现实、孤芳自赏的理由,换一个角度来想,它反而为“现实主义”这个源远流长的文学流派提供了更加丰富和开阔的可能性。比之于纯然超脱、天马行空的写作,现实题材就像戴着镣铐跳舞,但真正的好舞者不都是在束缚中获得自由的?你起码不能无视地心引力,一蹦十几丈高那是吊钢丝。
当然,关于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最终还是要回到“价值观”这个词上。这也涉及到“文学为什么存在”这个古老的问题——或者说“文学在今天为什么存在”这个问题。文学可以解闷但不能仅限于解闷,可以宣泄但不能仅限于宣泄,可以教化但不能仅限于教化。而对简单的“是与非”和“好与坏”做出复杂的反思和具体的再次判断,这是文学的独特功能之一,也是文学对社会负有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当下,当恶意竞争、丛林法则和对权力、金钱的崇拜已经成为许多人的“人生真谛”时,当中国人为道德滑坡痛心疾首的同时,却将自己的道德底线一再击穿,文学的意义与必要性也就比过去更加显著。有了价值观的文学不只是反映现实的镜子,也是照亮生活的灯。在现实生活中,作家可以选择多种多样的活法,但在文学写作中,他必须和自己的惰性、势利、虚伪等斗争到底。令人欣慰与尊敬的是,许多优秀的作家已经这样进行着他们的写作,后来者应该延续着他们的道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