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很多年了,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看看村子后面河滩上的那片樟树林.
童年时代,我在家乡读小学,星期天的时光大部分是在那片樟树林里度过的.
站在村口向北望,消泷河象一条白练,由白沙、水南缓缓舞来,在一个叫良坊的地方,委婉地拐了个弯.就在那个弯湾里,形成了一个长约两公里、宽约三百米的沙洲.沙洲上看不见沙,而是长满了香樟树、毛竹、灌木丛和多得说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特别是那些香樟树,一棵棵高大挺拔,浓荫蔽日,亭亭如盖,煞是叫人喜爱.
清晨,慈祥的父亲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习惯地从牛栏里牵出全家人心爱的那头老耕牯,一路吆喝着向樟树林走去.牛特别通人性,它对我的吆喝一点也不反感,仿佛是听到歌唱一样,一路小跑.它也喜欢那片樟树林.
樟树林是个天然牧场.春暖花开,绿茵如毯.我把牛往林子里一放,便掏出连环画倚坐在一棵大樟树蔸下,津津有味地看起来.牛很听话,它不跑出林子外去吃庄稼,因为林子里的绿草地有它足够的美餐.
两个时辰,牛吃得肚子滚圆.这时,父亲也来了,牵牛去犁田.吃晚饭时,父亲夸我:今天牛看得好,吃得饱,跑得快,犁田有劲.我心想,多亏了那片樟树林!
樟树林是我们孩子的乐园.盛夏的中午,烈日炎炎.大人们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我们一群孩子,却在树林里追逐嬉戏.巨大的香樟树,象一把把大伞,浓浓的绿荫中,吹拂着阵阵南风,好不凉爽,好不惬意.追累了,玩腻了,跳进消泷河里,洗净一身汗污,又回到林子里,享受那份荫凉,忘记了回家吃午饭.
树林里有採不完的野花,有捉不尽的鸟雀,有时还能逮到一两只野兔.冬天,草地枯萎,灌木丛叶落枝秃,唯有那樟树还保持着浓浓的绿.尽管凛冽的寒风吹下一些老叶,撒下一地樟籽,但当年生出的新叶仍然顽强地绿着,在寒冷中散发着阵阵樟香.
斑鸠在准备越冬的食粮,树下的樟籽成了它们的主要收获.我们带着小刀,削去一些灌木的枝杈,用苧蔴纺成的细线绑住梢头,将树杆弯下形成强弓,用活结固定在地,细线的另一端做成圈套,圈套里撒上樟籽、大米.第二天清早赶去,弹起的枝杆上准有一只斑鸠被缚住.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用这种方法竟捕到了七八只斑鸠.
樟树林是我童年的天堂,是我一个永远不能忘却的梦.回到家里,我来不及和乡亲们深谈,只寒喧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跑向那片樟树林.
站在樟树林边,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来密密麻麻的毛竹一根不剩,一丛丛的灌木被村人斫去做了炊柴.正当清明时节,本应蓬蓬勃勃的绿草地被糟蹋得七零八落,毫无生气,两三只黄牛在那里啃嚙着刚刚冒出沙土的草芽.更令人气愤的是,那些高大挺拔的香樟树,竟也砍去了三分之二,留下很多树蔸和裸露在沙丘上的树根,几棵要三四人才能合抱的数百年老樟被锯掉很多枝桠,显得伤痕累累,疮痍满目.林子靠河的水边,河岸崩塌,沙丘已经伸进林子.
我的神经在颤抖!我的心口在流血!樟树林,我为你哭泣!
乡亲们告诉我,前些年,一个村民偷砍了几根毛竹打晒簟、簸箕,村干部没有及时处理,引发了乱砍滥伐,不到三天,满洲的毛竹被砍得干干净净.没有砍到毛竹的村民便斫光了洲上的茅草当炊柴.村里穷,无钱修桥补路整祠堂,村干部便砍了樟树去卖钱.崩塌的河岸,也是村里允许外地人来河滩淘金造成的.
我无言以对.村里穷,穷得逼乡亲们毁坏自己的家园!
我清楚地记得,1958年,大炼钢铁,那时做土高炉的手拉风箱,公社领导看中了两棵茎杆笔直、胸径七八十公分的百年古樟,全村人死活不同意.那时,村里如果有谁偷砍了洲上的竹木,则会全村声讨,族长会带领村民杀他家的猪,剥他家的牛,对他进行严厉的惩罚.如今的村民怎么了?
哭泣过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乡亲们,那怕再穷,也不要再做毁坏自己家园的蠢事!人们是否应从这片樟树林的兴衰中省悟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