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成路作品的人,都会对他别具一格的诗歌语言印象深刻。通过细读,我们不难发现:融合现代汉语、方言、古汉语等语言材料,大量使用单音节词语,尽量多地排除修饰性语汇,并通过个性化的有机组合,形成了古直简括却极具包容性的语言风格,带来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当然,这种语言材料的拣选,是与诗歌表现题材相统一的。成路的诗追索地域文化(地域文化是多种文化的聚合,中华大地是一个大地域,追索地域文化就是追索民族文化),通过对历史文化的诗性观照,沟通了生命存在的现时与既往。而方言和古语正是特定历史时期文化交融和固化的结果,携带着特定的文化因子。
注重语言的凝缩、节奏的顿挫、长句子的建筑稳定性等等语言策略,以及典故和隐喻的埋伏交织,在新出版的诗集《水之钥》中有了新的转变。语言的流动性和明晰度增强了,实现了“名词的实指”关系。关于名词实指,成路是这样表述的:“把名词不当意象应用——名词在诗里是一种象征和具体的指向,它不包含抽象的暗喻,是一个基本的词语处理方式。词语这一个性细胞在诗歌里是独立实体,它通过诗像结构把日常生活的多方面、多层次观察,对各种可能性的细节进行叙述和强调,这些可以作为一幅画,画出来的诗像是诗歌的质感。”语言流动性和明晰度的加强,在长诗《颂歌,始于水土》和《盐》中尤为明显。“水之钥”卷里的短诗,现实场景凸显凝定的画面感,更有画面不能容纳的细微与精妙,旷远与孤独,充满生命的情味。
说到成路诗歌的语言,就不能不说他诗歌的意象。正是大量传递文化信息的意象名词在实指或虚指的关系中完成了诗歌表达,让他与其他诗人明显地区别开来。如佛文化意象的铜钵、华表、经幡,生命意象的盐、亮姑娘、胎衣,地域文化意象的瓮、火镰、蹩鼓,历史文化意象的铜箭簇、陶钵、头盔,等等。这些诗歌意象因与现代语境不同程度的疏离,在被激活、获得生命活力的同时,也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带领读者进入特定的诗歌场境,从而获得与现实沟通对话的能力。
成路是自觉而成熟地运用意象进行写作的诗人。在叙述和言说中,出于表达需要,诗人往往隐身,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幅意象编织的流动的画面。冷静、客观、准确,让意象说话,让意象还原的客观事物说话。比如“纪事”卷里的《时间里运动的红》和《跟着犁地的牛走到下一个日子》,以全新的方式书写重大题材,而且更深刻,更具理性品格,让人再一次反思曾经惨烈而光辉的岁月,发现灾难背后人性的温暖和关怀。这是他对虚假的、泛滥的抒情深刻洞察后的自觉。事实上,成路的诗歌并不缺少抒情性,只是他的抒情更内敛、更知性。在《走过西安烈士陵园》这首短诗里,诗人只是平静地叙说:“我耷拉的耳朵/明显地听见了白莲花/向秋阳索要一滴血。”恰恰是这平静的语调搅起人心的狂涛巨澜,释放出巨大的情感容量。
如果说诗歌的辨识度暗含了诗人的某些独创性因素,能够标志一个诗人,仍较为潜在的话,那么诗歌的原创性品格和原创力将最终关系到诗人及其创作的价值评判。
海德格尔说“作诗乃是原初性的筑造”,我们在这里不说“原初”,而说“原创”,正是相对于“复制”而言,基于眼下文艺创作因浮躁和功利,复制别人,复制自己,丧失了机体活力这一现实。原创一词含有最初、首先、原生、独特等语义,诗歌的原创性标志着能给这个时代的写作带来多少新材料、新经验和新发现,也意味着诗人要摆脱前辈及现时代同行们的影响,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诗歌语言、言说方式和题材领域。
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和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人们拘囿于狭小的生存境域,疏远了土地、天空和自然,割断了生命最本真的外在联系。自然被隔绝,历史成为废墟,农耕文明逐渐消失,现代人的孤立和迷茫无以释怀。与大部分当下诗人不同的是,成路没有将目光停留在生活感受、生存体验上面,而是瞩目过去,业已消逝的事物,显示出复活历史记忆的宏阔雄心,对原文化的寻找,对终极存在的叩问。历史是民族的记忆,是经过时间那道火焰之门焚烧后的沉积物,已经死去却可以通过诗性观照和想象丰满起来、鲜活起来的“过去的现在”(奥古斯丁);文化是民族的血脉,生命的徽记,通过潜移默化的影响进入我们的身体。在“纪事”卷《丰镐》一诗中,诗人这样叙说:“而另一个我/把丰京的城池当做了家/安顿灵魂和吃食/安顿传说和行走的兄长……这是武王遗弃的时代/又像我梦幻的时代……”个人记忆已经融合了历史记忆,进入一个宏大奇幻的诗歌场。诗人正是通过主体的介入,置身地理和历史的现场,以冷静的观察和细致入微的叙述以及天真奇妙的联想呈现出时间废墟上的幻象。对这种幻象的执着,反映出诗人站在一个大的、整体立场上的开阔视野,对存在本源性的追索和切近。
《颂歌,始于水土》是一部长诗,结构庞大,气势恢宏,包孕弘深。《母水》中对原文化的探讨,到这里转为生命本体上的文化追寻。文化说到底是一种生命现象,离开生命本体,文化的繁衍就无从谈起。这种转变让诗歌中生命的诞生——毁灭——再诞生的过程异常曲折和壮观,到最后,文化不仅成为生命生灭转化的背景,甚至成为生命的血肉本身。全诗五部分,各自独立,通过语言的紧密连接又浑然一体。时空感的浩大无垠,诵读性和抒情性的增强,极具生命张力和艺术感染力。
“在胎衣埋葬的地方,搭建自己的精神祭坛容易牢固。”成路在写作初始就已经确立了自己诗歌的原点和精神指向,这就是在地域的横向和文化的纵向展开,虔诚追寻生命和文化的根源性存在。从《雪,火焰以外》到《母水》再到《水之钥》,这一主题不断得到强化,诗学结构愈加稳固,诗歌空间和诗性容量也愈加深广。这种写作是异常艰苦,也是令人钦佩和敬畏的,诗人进行的不仅是技艺和精神的磨练,而且身体力行,伴随着一次次文化、地理的实地考察,寻找物证,在诗的框架内注入史的真实。
以独具个性的语言形式和表现方法,深度开掘别人没有或很少涉足的领域,经过二十多年的执着探索和有效推进,成路已然成为独特的“这一个”;在每一阶段的写作中,深化和扩容的同时都伴随着新元素的加入,拒绝复制,始终保持着强劲的原创力和丰沛的诗歌活力,以特立独行的姿态伫立于潮流之外。
最后一点,一个由来已久的误会有必要在此说明:人们总以为书写历史、文化这一类型的诗,与当下生活有隔,与当下人的体验和感受有隔。其实,这种隔的直接原因来自于现代人对自然、历史、文化的疏离和漠视。诗歌文本的时间性并不是题材或意象所呈现或暗示的时间——久远的或新近的,而是通过有效阅读的激活,在文本框架这个封闭的区间,在阅读者的参与下生成、展开及至泯灭的时间体验。诗歌文本时间的特征之一就是“现时性”,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未来的任何题材和内容都会被阅读者转化成当下的体验,亲历并陶醉其中,完成诗歌审美的全过程。文本时间的“现时性”决定了在诗歌领域本不应有所谓“当下表达”或是“古代表达”的区分。
而读者对成路诗歌的陌生感,恰恰是对其题材领域的陌生,对其中涌现的诗歌新元素、新方法的陌生。这也正是成路诗歌原创性的有力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