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县,离着长安仅一梁之隔。一个在秦岭北,一个在秦岭南。过去西汉高速公路没通车时,要到长安去,得走三座山,四个多小时。西汉通了,一个半小时,我的秦岭山里的小县,成了长安的南郊了。
大约自古是离着长安近的,骨子里,喜欢把西安叫做长安。常常就误会了,人问去了哪里了?答曰长安。不解的人以为是北边的长安县哩。其实就是西安。叫了长安,古意得很。山里人,多有这么叫的。
老派的人如此叫。我在写些瞎不死的小文章时,也总喜欢把西安叫了长安。叫了长安,显得近乎,比如自古我那小县地界就是一直延伸到了沣峪口的,出了山口,就是关中大平原,一眼就望见长安城了。诸葛亮时,要打长安,有人建议从子午道出子午谷,眨眼便到了长安城下,一生英明敢唱空城计的诸葛孔明却胆了小,没采纳,偏要从五丈塬走,历史便写成了今天了。我有时走在秦岭山间的古道,歇息时望莽秦岭,山连着山,河套着河,林子密得是一部老书了,便很是为孔明不值,想当年若是从了子午谷走了,他老人家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哩!看来孔明到底也信不得,也只是个俗人罢了。
在秦岭里呆久了,自己也越发地觉着自己也是个俗人罢了,比着孔明想自己,俗得有了理由。早些年,山里封闭得很,一年四季也到不了几趟长安,偶尔去着了,回到山里来,兴奋几月,骨子里想自己是到过长安的,见过了大世面了,走起道便与往日有了不同。与人说话,不时就冒出些长安城的说道来,总是长安城里如何如何,咱这山里如何如何。有几次站在小秦岭梁上,向北望去,是长安,向南望去,是宁陕,几十年前,把小秦岭以北一大片的山水划给了长安了,宁陕竟是缩小了三分之一,硬是把个宁陕从关中平原的坡脚跟剁到了秦岭的半山腰里,变成真正的山上人了,心下很是不值。长年地生活在山里,说俗便俗了,习惯了山里的日日月月,小酒小肉地吃着,日出日落地作着,光阴便水一般从身边流走了,风一般从梦里头刮走了。早几年刚到县时,县是个小镇子,一根纸烟未完,就从南走到北了,东西更其地局促,站在河这岸,一个唾沫星子就飞到河对岸了,两条河,三条街,组成个“丫”形,怎么看都是个豆芽儿菜,于是宁陕的豆芽儿菜全陕西出名,凡吃了的人都说好,想想,有地理风脉上的讲究了。说是小镇子,大抵是有小镇子作派的,比如人口是少的,满街里大约都是亲戚。刚到县上时,有时发领导的臆症,喜欢批评个人,当着这人面批评那人,那人并不在场,转身人家就找上门了,说是来道歉,领导批评得对着哩,请领导原谅呀,眼神却是怪怪的,原来这人与那人竟然是郎舅的关系。时间长了,长了一点见识,在小地方,轻易不要批评人,更不能当了这人说那人,小城人都是葛麻藤亲戚,不小心就走了话口,正经话传得不正经了。走在街上,正街也好,背街也好,一律地家家门前的街沿子上,都是要垛了柴火码子的,一律地松木拌子,或者花栎拌子,进了人家的屋头,都是有烟熏得油黑发亮的灶房的,那灶房里的灶头上,一律地挂满了腊肉块子,正经的肋子肉,后臀肉,猪项圈肉,猪蹄子,也或熏得黑黄的猪大肠,猪板油,家境好坏不论,一进屋,直是肉香浓郁,有米没米,都是能留客的作派。到了腊月,小城子里有一景了:若是住着楼房的,又有着阳台,那阳台上必定挂满了各色野味儿,有鹿子肉,麂子肉,麻羊子肉,野免子肉,都是胯子肉,显摆得在冬日的风中冻得齐整,昭示着主人过日子的油亮。过年时节,除了大年三十,正月初一不出门,从初二开始,正月十五前,一城子的人都是在吃磨盘席的。一家一家地转圈着吃,满城子从早到晚酒气不散。那时街道窄,清扫也不经常,十天半月难得打扫一回,一个正月,街沿子上,背巷子里,随处可见酒后的吐物儿,一夜就风干了,有狗儿吃了,竟也醉倒在街上,醉得半宿醒不来。若是哪家的男儿也醉倒了街畔里,家里的女人找寻来,先是温声软语地拉扯,不动,兀自醉睡,女人往往就烦了,当着街人骂道,狗大个酒量,还当个人喝!半天,招呼起看热闹的熟人,半拖半挎地把自家男人整治回去了。大约地处高寒山区的缘故罢,小城里讲究吃酒,男人女人都耐得。刚到县时,不明白地方气息,没有入乡问俗,见个女的要跟自己喝酒,兴奋得很,忙就接了招了,到不了三轮子,往往就叫那女的撂翻了。于是就知晓了:小城子的女人,要么不动杯子,若是动了杯子了,便是海的量。上了酒桌子,轻易不要惹女人的酒,十回有九回要栽在女人跟前哩。山里闲适,长年地无甚大事,到了礼拜天,相熟的人家便请了你到家去吃酒。一色的土饭土菜,酒并不起眼,一般都是西凤,看家道和人客高下,好的西凤有百多块一斤的,一般的,几十块钱也能对付,关键人家看重你,请了你,喝些酒,好遮了回不了家的落寞。在私人家吃酒,更易醉:往往是醉在女主人手里的。女主人起先不上桌,只在灶房里忙乎,待得饭菜置办得齐整了,才上桌,这时,家里的男人,请的客人,差不多都了七分醉意,女主人上来几圈劝喝,立马又有了三分的醉了。几年下来,渐渐地怕了,周末若是不回家休息的,不敢在小城子里现身。正月十五前,最是怕酒,一天排了班,中午晚上各一顿,一天差不多一斤酒便下了肚了。喝了一天的酒,肚里却没入一粒粮食,只好自我安慰,说酒是粮食精,一杯顶一升。一年下场,百多斤酒喝掉了,常常自嘲道:光凭了吃酒,便腐败得要不得了哩!
有几年,发誓不再乱喝酒了。找了自己在市上医院做大夫的学生,编了个胰腺上的毛病,说喝不得了,有了生命的危险了,迟早身上揣个单子,上面写几行医嘱,果然很管了一大向:朋友初见了,便不蛮劝,也有惋惜得不行的,说可惜了好酒量了,一个酒精考验的革命战士中途陨落了。时间长了,那单子竟揣丢了,再到酒场上,半天摸索不出,朋友就笑话说我做了假了!酒是好东西,亮亮的是清香型的,微浊的是酱香型的,北边的酒是西凤、北京二锅头、衡水老白干,好喝;南边的是茅台、五粮液、剑南春、泸州老窖,好喝。这些年又出了个国窖1576,也挺好。茅台里,假的多,要喝就喝军供品。兰州军区里我有朋友,几年里屡屡就捎带了给我,有一斤装的,有一斤半装的,价钱不大,倒是真的,喝了也放心。单子没了,肚里的酒虫子也惊了蜇了,席间朋友们又热辣辣地盯看,说些桃园结义和解放全人类的大话来,为了友情,为了发展,再喝罢,于是忌酒中途流产,再喝起,那量竟然更其地大了。
近三四年,主要在长安城里喝。
跟些客商们喝。起先是劝人喝。西汉高速公路刚修时,我们便四处走动去招商引资,四处地说道宁陕的好。比如山好,全中国头一份,都是立着的山,很有些气象。比如说水好,随便一条河沟,那水捧起来便能喝。比如人好,若是女子,见面便能叫上妹子,说声领你家去呀,相跟着大方地便去了,待把你送到家门口,才笑说道,大哥,你到家了,嫂子来开门了,我回呀!比如生态好,任甚都是绿色儿的,吃的,闻的,房前屋后伴着的,水中流着的,空气中跑着的,嘴里说道的,怀里揣着的,都绿意得喜兴,一个东北朋友笑说:我靠,连洗头房的妹子都是绿色的!为他这话,我们当场奖励他三大杯,夸奖他是有心人,善观察善受用哩。三大杯,就是三大两,三两下肚,我们戏说:走呀,咱洗头去呀!他嘴里倒不利落了,挣扎着客气:今天免了免了,改日罢!这年头,劝人合,劝人离,劝人好,劝人歹,劝人上天入地,劝人动刀子抢银行,都办得成,唯有劝酒,难场!劝人喝,人不喝,自己个儿先干为敬。自己喝了人不喝,陪着笑脸再喝一杯。还不喝,便做出些哭腔调来,说:老先人,你还不喝么!人便端起杯抿上一抿,算是给了面儿了。不行,还得劝,要劝得日走星移,方显本事;要劝得海枯石烂,方显气势;要劝得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方显雅致;要劝得大爷变成兄弟,方显义气。这样劝着,劝的人醉了,被劝的人也醉了,一桌人醉成两桌人,劝着劝着,知心话儿就飞出了心窝窝,哥兄老弟地打得火热。多半,酒前想说的事,已然是成了一半儿了。次后是人劝喝。早几年,为项目跑着,每天都有新气象,朋友愈发地多起来,心里干甚事都热火,每每到了长安城,刚出那小城子,便给长安城的朋友打电话,问候身体呀、生意呀、心情呀,最近项目进展情况呀,全假,其实是在约饭局。于是便约着了。主要是在长安城里的南二环一带吃。车到场,踏于长安地上,朋友早在酒店门口候着了,于是宾主落坐,寒暄一番,开喝,立马地,酒过了三巡,说话愈加敞亮,长安夜幕深深,我们的酒意也深深,事先有些疙瘩的事,自然便解开了。这一晚,必是醉卧长安,睡到半夜便醒了,肚里空空只有酒在作着怪,眼睁睁看酒店里的天花板,耳边是长安城的夜风在吹响街树,无端地便想起往日的唐长安,把自己比作李太白,想诗,想词,到底一句也没有想清白,糊里糊涂中睡得日上三竿了,电话铃猛可地响将起来,朋友又在大堂等着约吃中饭了。见面第一句话未说完,心下早醉了。渐渐地,再到长安城,便怕给朋友们联络了。办了事,趁夜便潜回秦岭。车在秦岭的夜色里走,山山水水一层层地像晚上翻书一般,哗哗地过去了,无酒意之中,颇有些感动,想生活其实很简单,不喝酒便好呵!朋友不知道便好,如果到底知道了,下次你才出得小城子,消息早传到长安城了,也不征求你意见,饭局是定下了,只好去吃。见面便埋怨:朋友见见么,难不成非得吃个饭!朋友说道:你们当官的见面,要么开会,要么说事,完了还得吃饭;我们朋友之间,不开会,不说个什么大事,可不剩下吃饭了!话说得高兴,酒也便喝得高兴,说话间,三两瓶早已下了肚子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这一夜,还是个醉,醉卧长安,又有了一回古意了。
最早在宁陕投资搞旅游开发的,是离着县城仅十来里的上坝河。几年间,便修了房,拓了湖,恢复了子午老街,把个杨贵妃运荔枝的古道整治得有了大名气,第二年便升了国家森林公园,投资已是过了七八千万了。老总姓康,与我同年,酒量大得骇人。他在宁夏、成都、山阳都有项目,西康高速公路上跑着的大班车沃尔沃,便是他家的车。我坐过一回,比小车舒坦。康总喝酒,好讲究热闹,每每上桌,必要出个新酒令来。早些年,从宁陕传到全安康的摇色子,就是他教的,教了宁陕人,宁陕人便传给安康人。还教了我们诈金花,美女缠身,都是些逗人喝酒的酒令,一不小心,就吃了亏了。比如美女缠身,三张牌,你不能太贪心,见好就喝了算了,越是不想喝,越想要好牌,手上牌越多,组合的危险性便越大,最后美女便缠了身,那牌围着你不走,不死心的人,一气能喝上十几杯。这酒令也叫一帮子吃酒的人明白一个道理,美女再好可不能缠了身哩!我渐渐地与康总在喝酒上有了一个约定了,两人见面,互相不整酒,你不整我,我不整你,要整便整第三者。可往往是,朋友们聚到了一块儿,几杯酒下肚,便分不清个第三者,醉眼中,都是第三者,都整第三者,于是乎第三者都醉了。康总在宁陕的项目经理姓陈,早些年在成都搞房地产,上十年到底没在四川学会喝酒,到了宁陕,却叫我把他教会吃酒了。教会了他,我却怕了他,便约定,在县里咱俩不喝酒,于是在长安城里见了,他便有了理由,说在县里不喝,在长安城里便得补上哩!我俩喝酒,最平和,有一杯没一杯,你一杯我一杯,每每就醉得最深,醉卧长安,一塌糊涂,竟然一夜无梦,把李太白忘得一干二净。
西安海荣企业集团在宁陕皇冠镇搞了个十三亿的项目。他们老板是长安县人,早十几年,从长安县做泥水匠、拉沙土、运红砖,一路做进了西安城里。这个人颇精明,别人看不来的地角儿,他便宜就买下了,过了几年就翻了几番了。比如长安城的北郊,原是无人看好的,他便盘了好大一片地来,恰恰长安城里的政区北移,那地就值了老钱了!人称他为“北郊王”。秦岭山里一处荒沟,西汉路未通时,县里请了上十泡子人马去相看,没有一个不摇头的,最后托西安市的朋友拐了几个大弯把海荣请了来,一看就中,立马地动起手来。如今颇有曾看过的人后悔得不行,请县里出面,商量着请海荣让出几块地来做个小项目呀!海荣老总叫郑青海,西安市人大代表,早年是个酒坛子,一天没有八两酒,便没劲干活,后来不喝了,有了胰腺上的毛病了,劝别人喝。他手下有一帮子小年轻,清一色大本毕业,老郑请我们喝酒,他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热闹,时不时地推进一下酒局。喝酒的事,由他的手下上,一口一个老师地喊得亲热,不喝便没了师道尊严,喝了也没了师道尊严,左右是个醉。老郑圈的那条沟,叫个朝阳沟,自古以来,山高水冷,一年只长一季庄稼,要么包谷,要么洋芋,黄豆、绿豆、红小豆、荞麦,只是看年成捡着收。这条沟的开发最麻缠,村上人老变卦,头天才说好的事,睡一晚就变了,嫌地价低了,嫌工程竟然不包给村里做,嫌搬迁房楼层矮了,厕所竟是修在屋里头的,院子里也不垒个猪圈!于是乎,为着这村,我们喝酒便多,请了村里头面人物喝,选了村民代表到西安城参观,解放思想,在大酒店喝,过年在村里摆了大席和全体村民一起喝,直把人喝得天矮了,地矮了,自个儿高了,见了人便指点,见了小娃儿便要摸人家脸,像电影里的首长,只差没喊人家小鬼。有几次在长安城,和村里几个人喝酒,醉了,便与村人打麻将,把几个兜都掏光了,事后才明白,做甚事都不能小看人民呵!这一夜,后悔得不行,酒意没了,清醒着,梦也没了。
在宁陕的汶水河做漂流项目的赵总,是个文化胚子,和他一起喝酒,尽找些长安城的文化人作陪。我自然是深受文化的了,这般喝酒,往往就搔着了我的痒处。说是找人来陪我,喝着喝着,位置就倒了,我成了陪人的了。有文化,酒便喝更其地起劲儿。有作画儿的,酒便喝得泼墨般畅意;是个写书的,酒便喝得有章有节,有前言有后记;也有唱歌的,酒深时,索要人家唱歌,便一首歌一杯酒,流行歌只一杯,才创作不久的,需得两杯;若是即景现编唱,三杯!碰上个说禅的,看了你的手脸,神秘半天,说道:喝上一杯酒,便给你说破了,于是喝,酒肉就穿肠过了,那禅自然解得前后五百年都喜兴;有几个文科教授,一定要收我做研究生的,酒喝了不老少,只是不研究,只生番,闲下电话里给教授们打个趣,说别把研究的事生生地忘了呵,电话那头也打哈哈,说酒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见过几个长安城的美女作家,文章写得水灵灵,劝酒也劝得人水灵灵,哄人说春里要到秦岭里走走,写写美文,会会老友,说后就不算数了,至今没在山里遇见过长安城写文章的美女,遇着的,都不写文章。这样的醉,卧在长安城里,是要做梦的,文化着的梦,通体附了老长安的魂了,长安睡着,我则醒着,这夜觉着自己是在半空中飘着的,唐朝在我身子下面,发着古老的光芒。
这些年,真是怕喝酒了。有时就想,将来别了朋友们而去,一定有知我的朋友,要给我陪送了一把酒壶的罢。铜酒壶就好,瓷的也可,这两样质地尽可装了酒不败味儿!叫人多少年后有机会刨开,分析分析,说这人早年是个爱喝酒的!喝得多且滥,直喝得公私不分。没准县志里也给记下一块儿了,两下里一印证,果然这厮酒喝得有了大名,民间也有传说,是个喝家儿哩!哈,可别,送洒壶给我,恰是不知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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