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吴冠中就提出“笔墨等于零”;2007年10月他在杭州又旧话重提,大谈特谈“笔墨等于零”。对于这种说法本人不能苟同,故撰文与之商榷。
一、古今名家论笔墨
对于绘画之笔墨,首先,看看古今一些名家怎么论说的:
南朝王微:“一管之笔”,可以“拟太虚之体”。
南朝梁元帝提出“笔精墨妙”之说。
唐代张彦远:“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
五代荆浩:“凡笔有四势,谓筋、肉、骨、气”。
清石涛“了法”中说:“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
他在运腕中又说:“绘谱画训,章章发明;用笔用墨,处处精细。自古以来,从未有山海之形势,驾诸空言,托之同好。”
清曹雪芹:“粹万笔之精华于全幅写意之间,尤觉清新爽神。”
近现代吴昌硕:“我平生得力之处,在于能以作书之法作画。”
黄宾虹:“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画岂无笔墨而能成耶?”“画中三味,舍笔墨无由参悟”(黄宾虹论画录)。
朱屺瞻:“作画须有笔墨,笔墨须取大方,有大家气。我的自绳之道是拙朴为佳,切戒浮滑。”
潘天寿说:“中国画的创新是笔墨构成的创新。”他又说:“骨法的表现,最后归于用笔。”他还说:“‘线’即是‘骨’,也可以说‘骨法’,即为表现各种骨线的方法。”又说:“最难表现的线,表现对象最明确的也是线,因此,线在中国画中起的作用是头等重要的。”他更说:“‘骨’从笔中来,‘笔’靠墨来显现,讲笔必须讲墨,笔墨是相辅相成的,
傅雷:“笔墨之于画,譬诸细胞之于生物。世间万象,物态物情,胥赖笔墨以外观。六法言骨法有笔,画家莫不勾勒皴擦,皆笔墨之谓也。无笔墨即无画。”(《观画答客问》)
古今抱荆山之玉的名家对于“笔墨”的论述与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吴冠中的说法与古今名家的论述可谓大相径庭,明眼一看便知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实在是奇谈怪论!
二、从古今一些画家的绘画实践中看笔墨
魏晋南北时期,有顾恺之,笔迹周密,高古游丝描的密体;也有张僧繇“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的疏体。”有笔墨线条如“春蚕吐丝”的传统表现方法,也有其体稠迭,衣服紧窄的“曹衣出水”。
唐代阎立本绘《步辇图》,用笔劲健,设色深沉典雅。吴道子行笔磊落、挥霍如“纯菜条”,其状如兰叶或纯菜条的笔法,用来表现衣褶。用笔轻重多变,流畅而又有顿挫,赋于线条强烈的运动感、节奏感和表现力,使其画的画面具有“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艺术效果,被称之为“吴带当风”。他在设色方面,于墨痕中略施颜色,这种以笔墨线条为主,敷彩简淡的风格,谓之“吴装”。
李思训画山水树石笔法遒劲,而王维综合李、吴二家的成就而自成一体。他变化“勾斫之法”,加强墨的渲染技巧,使之糅合,融为一体,风格独具。
五代荆、关、董、巨是山水画大师。荆浩笔墨严谨细腻,构图大气磅礴,山石质感坚实厚重,《匡庐图》是他的代表作。巨然用笔兼工带写,他绘《万壑松风图》山体用悠长的披麻皴,并用浓墨点苔,山顶用“矾头”卵石,这是他综合董源及北方画派的长处,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宋代张择端绘《清明上河图》,用笔工写兼备,人物、房屋、桥梁一丝不苟,树木轻轻带过,全画以白描为骨,略施淡彩,充分发挥了白描手法叙事性的特点。范宽的笔墨碎而坚实,皴出富有质感的山石和密林丛生的山麓,刻划出北方关陕地区“山峦浑厚,势状雄强”的特色。
元代元四家最负盛名。黄公望是其中之一。他以水墨或浅绛色作画。他画《富春山居图》,笔墨苍润精炼,意境优美,使得山水风光十分动人。
明代有宫廷绘画、浙派、江夏派、吴门画派,画派鼎立,且画家众多。吴门画派为首的沈周、其晚年笔墨粗简遒劲、质朴豪放,气势雄强,形成了笔丰墨健、浑厚沉郁的风格,代表了明代文人画的美学追求。明晚期徐渭的画,笔简有力,下笔势如疾风骤雨,纵横睥睨,有时泼墨为之,追求大气磅礴、水墨淋漓的效果。而董其昌追求以书入画,其笔墨产生变幻的表现力,把大自然的山石、树木形象加以简化,笔势的运动,布局中的势、笔墨的虚实和“画欲暗不欲明”的生活性与含蓄性,并发展了墨法,推出了作画结合有关画史,画论的题记而含意在画外的表现方法。
清代有四王、四僧、新安派、金陵派、扬州八怪,以及嘉道以后的虚谷,任颐、吴昌硕等众多画家。他们无一不重视用笔用墨,特别是吴晶硕,他运用自己的书法,尤其是篆体与刻印手法入画,而成为具有金石味的写意花鸟画家。中国的文人画至吴昌硕达到了极至。
近现代,画家也十分众多,有海派、嶺南派、北京画家群体。海派黄宾虹七十岁以后的作品,点染自然,得风骨超迈之功。他将泼墨、渍墨、宿墨、破墨互用,使得山川层层深厚、大气磅礴。所谓“黑、密、厚、重”的作用,正是他在这个时期的特色。高燮评其山水云:“先生七十后,夺得造化之精英,图写自然,千笔万笔无一笔不是,年过八十,尤见精神。”黄宾虹画画,圆笔中锋,笔笔如屋漏痕,折钗股,厚重而苍老。
潘天寿画《甬江口炮台》,山岩用浓墨简笔勾勒,用笔中锋坚劲,虽是小幅,但流露出果断,强悍之气。晚年他画《石榴》笔意偏于苍老。画《蓝石》笔意偏于浑厚。这时期,他喜用大笔,粗线(即大写意),浓墨勾勒,而得一“辣”字,是进一步向凝重生涩的方向发展。他深入体会和吸收了古人的笔墨精华,又溶入了强烈的个性,尤其在感情、气势和力量方面创造性地发展了笔墨传统。
事实胜于雄辨,我把一些古今握灵蛇之珠的大画家的绘画实践富有感情,铁划银勾的力度,与大自然和谐韵律的笔墨线条特点叙述如斯,再把吴冠中的《女裸》、《小舟》、《白桦》等画的那些缺少勾勒顿挫,波磔纤弱的笔墨实践予以对照,可知笔墨与画是相辅相成的,甚至可以说笔墨,即是中国画。而吴冠中居然妄谈“笔墨等于零”是没有道理的!
三、关于石涛的画和画论
吴冠中非常推崇石涛,可是,石涛并没有讲笔墨等于零,而是十分重视笔墨。他的绘画实践,以淡墨平铺作底,然后以浓笔墨画细草于其上,得水墨之自然渗化,备见其欣欣向荣,生动有致。
石涛的画笔墨精熟,水墨淋漓,随心所欲,笔意恣肆纵横,笔致苍劲有力,其画于奇险中蕴涵着秀润,具有强有力的创新精神,能够脱却寻常旧规,另辟蹊径,实践着“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路子。他的山水画千变万化独具特色。他对“点”法尤其着力,其独树一帜的画风也得力于此。这与“四王”一味摹古,末流程式化的画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的“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笔墨当随时代”其革新画风就此于此,并非不要笔墨,笔墨等于零。
另外,吴冠中说:“石涛创立一画之法,是前人没有的,并以此一法贯众法。”吴说这话是孤陋寡闻,早于石涛一千二百年的南北朝时期的陆探微就提出“一笔画”。一画之说,且与“一笔书”含义相同。
再谈,石涛画语录中说:“舍笔墨其何形之哉!”说明石涛从理论到实践都把笔墨摆在十分重要的位置。而吴冠中却说
四、问题的提出——吴冠中艺术创作之路
吴冠中早年就读于杭州艺专,师从潘天寿,林风眠。留法归来后,着力进行艺术形式方面的探索,自称是中西艺术的混血儿。
现在,他作为美术界负有盛名的公众人物,我发现他早已远离了乃师潘天寿尊重传统,注重笔墨,十分强调在笔墨基础上进行创新、与悍卫中国画独立价值的理念;同时也已忘记其师
而其师林风眠以彩墨画最为特出,林把西方印象派的光色、立体派的结构、汉唐壁画的生动形象以及宋瓷线绘的流畅诸多因素结合起来,同时把自己人生的体验纳入孤寂的诗意表现的绘画中,开辟了一条融合中西、综合新造的现代绘画之路。然而,我们看吴冠中的艺术实践,点线缭绕泼洒、块面大刀阔斧,油彩与墨彩轮转间作,形成现代主义那样形式结构,境界与韵律的抽象的新体系绘画,全然没有了乃师潘天寿以笔墨创新的特色,也远离了他的另一位乃师林风眠融合中西的创作道路,走向全盘西化了。吴说他自己是中国画的叛徒,可谓诚哉斯言也。在如此基础上,他提出“笔墨等于零”就不足为怪了。
二OO六年十月,他又提出:“任何笔墨你说他好,都是好笔墨。我是反对程式化的笔墨,笔墨还是要用,但笔墨的样式无穷无尽,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梵高的笔墨,马蒂斯的笔墨,都很好。”《美术观察对话录》。
二00七十月在杭州又讲:“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还说:笔墨是奴才,是为画家服务……。”
吴冠中说得再多,说穿了,其核心思想是:笔墨不重要,画家的笔墨对于画来说,仅是从属的奴才地位,甚至笔墨等于零。他说多了,我们听多了,临了,只剩下关键词:笔墨等于零,使谬误也就变成了“真理”。
吴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从他的绘画创作道路和一贯的言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趁西方文化从外部猛烈冲击中国艺术之机,用解构,即将画打散了一分为二,一分为三,或一分为五那样,用西方现代主义理论从中国艺术内部来消解中国画的“笔墨中心主义”之笔墨,进而,为推进现代主义艺术变成主流的艺术地位。这里,我说明一下,吴冠中的现代主义绘画的存在,说明我国艺术是以传统艺术为主多元化并存的体势,是艺术繁荣的体现。我是赞赏的。不过,我对吴冠中消解中国画之笔墨,“笔墨等于零”的言论不能苟同,也不赞赏。
五、从物理学、美学、哲学等学科的角度来看笔墨与“笔墨等于零”
1、从物理学方面看问题
原子,是构成化学元素的基本单位,是物质化学变化中的最小微粒,由带正电的原子核和围绕原子核运动的电子组成。这绘画之笔墨就同原子中的原子核一样,是融于整体之中,不可以说将其抽出,说“笔墨等于零”。
2、从美学方面看问题:
宗白华谈“中国古代的绘画美学思想”说:“笔墨二字不但代表绘画和书法的工具,而且代表了一种艺术境界。”又说:“中国雕刻也像画,不重视立体性,而注意在流动的线条中透露出形象姿态的意思。这个特点正可以借来表明中国画以至中国雕刻的特点。
他还就一幅我国最古老的一幅画说:“这样一幅表现了战国时代的时代精神含义丰富的画,它的形象正是由线条组成的。换句话说,它是凭借中国画的工具——笔墨而得到表现的。”
宗白华谈绘画笔墨线条的骨力、骨气、骨法、风骨这个“骨”的表现,要依赖于用笔。他特别引用张彦远的话:“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历代名画记》)
他还特别强调:“中国画中不是没有作家个性的表现,他的心灵特征是早已全部化在笔墨里面。有时亦或寄托于一、二人物,浑然坐忘于山水中间,如树如石如水如云是大自然的一体。”《美学散步》
从上述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中,宗从美学方面阐述了笔墨、构图、境界三者美学本质上是相辅相成浑然一体的。
再看石涛(《画语录·了法章》)“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这意思说,山水画离开笔墨线条,就无法表现天地万物的形态和神气。
黄专、严善
潘天寿特别强调笔墨线条。“……线在中国画中起的作用是头等重要的。”(《潘天寿绘画技法简析》1962.7谈骨法用笔)
潘天寿是吴冠中的老师,老师讲笔墨线条在中国画中起的作用头等重要,而作为学生的吴冠中却说等于零。真使人费解。这里我还要借用苏珊·朗格的话:“生命的逻辑形式的有机体统一性。”意思是说艺术作品作为一个整体而呈现在面前的,其中每一个成分都不能离开整体。
再谈,孔子曰:“礼之用,和为贵。”这个和是恰当、和谐、合适恰到好处。中和之美是儒家美学的核心,亦是中国美学的核心,而吴冠中解构中国画的笔墨,不讲和谐,这似乎不太妥当吧?!
3、从哲学方面看问题:
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后来,北宋的程颐将此解释为“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就是说,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要走极端,要保持中道和稳定。而吴冠中解构笔墨,却是走向了极端。
老子讲:“和光同尘。”
庄周主张“坐忘”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又:道家经典《道教十三经》中的《太平经》里讲“阴阳之间,相辅相成,协调统一,乃至“中和”。
还有,淮南子《天文训》称“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和合而万物生。”
董仲舒讲:“天人之际,合二而一。”
佛家禅宗讲:“因缘和合”,又说“万物归一”。
唐宋以后,儒释道三教合一。儒家讲“中庸和谐”,道家讲“和光同尘”,佛家讲“因缘和合”都大体相同讲和合。中国人讲“天人合一”来领悟人生的真谛,与绘画的法则,而吴冠中则反其道而行之,要把笔墨从绘画中孤立地分裂开来,进行解构,甚至说笔墨等于零,无疑,这是不合中国人美学的追求和时代赋予其使命的。
六、笔墨归于一
以上从古今名家论笔墨,古今画家绘画实践看笔墨,以及石涛的笔墨等看问题,说明“笔墨等于零”是没有道理的。那么,根据王微和石涛的“一画”说,, , , , 画是一,其“笔墨”就如江河一样都归于大海,这“江”与“河”不是零,而是一,是归于大海的一。
再说,一幅画,画中有笔墨、构图,境界三个方面。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分为三,同时,笔墨、构图、境界是三位一体,又是合三而一的。因此说,笔墨归于一,并不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