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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在山上的重雾，像烟，太阳一照，就薄了。婉婉坐在苹果园的树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身边的薄雾从她的脚趾拂过去，凉凉的；她背靠着树干，感觉心里空空的。
书上写着一个女孩对男孩的思念。她读到细腻处，竟也掉下几滴晶莹的泪珠。婉婉擦掉它，心思全被想象占据了。有风吹过来，苹果树唰唰地作响，像是有人在使劲摇。婉婉看一眼远处，地里的野草在四下里起伏着。她的心一沉，太阳照在她的胸脯上。
婉婉放下书，穿过整齐茂盛的苹果树，去到土崖下小解。回来时，想起她都18岁。她没有念好书，也没有和谁谈恋爱，就有种惆怅伏在胸腔里。她感觉她的胸脯胀胀的，好像有双眼睛在那里探寻着，她的脸庞热热的。
婉婉靠在树干上瞎想着，心里装的尽是美好的事物。有一阵，笑一下，有一阵，就又沉着脸。路上有人在走动。收麦的季节里，有人挑着担子往地里送饭。婉婉被这声音惊吓了一跳，骂句去死吧，就又听见路上重重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背麦。婉婉看着树荫深处的闲地，那里长着一些浓绿的灰菜，她跑过去，几下拔掉了。
婉婉从地埂上抱来一些干枯的草枝，放在树坑里，也拣些干净的，铺在最上面，就又坐在那里看着书。又是另外一本书，也是关于爱情的，婉婉翻过来几页，翻过去几页，心里全无安静的念头。有一会，想起初一的小唐，有一会，想起初三的王明。后来就睡着了。书本放在脸上面，头发粘在树干上。她梦见有个男孩牵着她的手……一会肚皮就开始蠕动了。有人朝她喊，快点走，快点走，就要生产了，她听见母亲叫，婉婉，回家吃饭了，她的身子一打颤，母亲站在她跟前。
母亲说，叫你到这里割韭菜，却躺在树坑里享受着！骂着就去了韭菜地。
婉婉收拾了书本，装在竹篓里，将拔掉的灰菜放在了上面，跟在母亲的身后。山上此时没有风，婉婉将母亲割下的韭菜放在灰菜的上面，想起书中那个女孩还没有结婚呢，手就又伸进竹篓里。
母亲割完了韭菜，就又采下俩菜瓜，也放在竹楼里，骂一句婉婉：山上都在忙，太阳晒得人发慌，叫你快点回去做饭呢，这都到了啥时候？说着就先下山了。婉婉想，她要将那段故事看完了再回家。
婉婉躺在太阳斑驳照射的树坑里，树坑里凉凉的。有几只小虫爬远了，有一条蚯蚓从眼前爬出来，就又钻进了。婉婉看完了那一段，眼里浮出美好的向往。高原清晨冰凉的空气将她环绕着，她感觉像是浮在了水里面。
山上的薄雾还在慢慢地升腾着，挟裹着苹果树的水汽在慢慢地汽化着。有几块云雾挪到山顶的位置，有一丝白气飘到了山的另一头。
整个山都在书里面。
2
婉婉下山后，就钻进了村庄。村子里很安静，只有布谷鸟在树上唱着歌。太阳照得很热烈，村子里的路面都已经发干了。没有雾，整个村子像是放在了烤炉里。婉婉勾着头，窜过郁郁葱葱的槐树林，跨进土台上她家的大门。父亲刚从麦地里回来，身上背着一捆麦，弟弟跟在父亲的后面，身上也背着一捆麦。母亲的麦捆还搁在院子里，她的干粮（1）已经做熟了。婉婉走进了厨房，倒了一碗水，凉在锅台上，从竹篓里拿出白面饼子咬一口，也不香。母亲看她鬼使神差的样子，递给她舀好的洋芋菜，叫她端到上房里。奶奶坐在炕脚的位置，看到婉婉进来了，说，布谷鸟叫了，麦黄就到了。婉婉没说话，走出了上房。母亲拿了脸盆舀了水，父亲和弟弟军军头对头蹲在院子里洗脸。婉婉蹲在廊檐上，后来就又找来一张纸，衬着坐在廊檐上。父亲说，下学期开学了，你到镇上去念书？婉婉说，要是这次考上了，那就不去了。军军洗完脸，说要不打发（2）了算了，念啥书？初中都补习了两年……婉婉跑过去，朝着弟弟脸上两巴掌。母亲说，婉婉，吃饭了。婉婉就又坐在廊檐上。
父亲和弟弟他们上地后，婉婉留在家里洗了锅，给猪喂了食，就记起那书还没有看完呢。要不再看一阵子？就躲到药房里看书。奶奶坐在上房炕上喊婉婉，叫她跟到地里去。婉婉装作没听见。奶奶拄着拐棍下了炕，捣开药房的木门，说婉婉，要不担上两担水，水缸里没水了，婉婉说，军军来了担，奶奶说，那你现在擀上两张饭，一会你大（3）和军军回来了，吃起来就方便了，婉婉说，那有我妈呢！奶奶使劲将拐棍在地上敲几下：这么大的天，你呆在药房里！人家抓药找你妈，你会啥？婉婉说，我在看书呢！奶奶斜着眼，就走了。
婉婉躲在药房里看书，先是坐在条凳上，后来就躺在窄床上。药房里的气味不好闻，婉婉却也习惯了。书上的男主人公叫小七，读初三，女主人公叫小小，也在读初三。他们两个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小七说小小，我们的爱从一开始就产生，我就是喜欢你看书的样子，小小说小七，我爱你，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因为那时我并没有发现你长得帅……婉婉看了一阵他们的对话，想起同村的王明。但他不合适，婉婉想。
婉婉放下书，站在院子里看风景。院子有半亩地那么大，建着两排土木房。院子的后面是阴山，山上倒是黄黄绿绿的。天气热，太阳照在窗台上，窗台上刚刚采摘的黄花菜一会就蔫了。婉婉戴了草帽去挑水，她将水桶掉在水泉里，好不容易才打了两桶水。她挑着水桶往回走，她的心里有种委屈的念头。
3
傍晚有人提了一条烟，走进婉婉家。婉婉早早洗了脚，梳了头，躺在偏房的炕上。弟弟哼着一支歌，揭开门帘看一眼，就去了。母亲坐在药房里，有人来抓药。那人先和父亲说了一会话，后来就等在药房里。婉婉趿着鞋，悄悄跑到药房外面听。那人说，李家的人也太心急了，我说等到腊月里再说，却硬要叫我问一问，这么忙的天，哪有心思想这事？母亲说，春上种洋芋，热了要割麦，秋上扳玉米，冬上做粉条，一年都没有闲时间。那人说，婉婉这书都念了好几年，要是考上了，就算了，要是考不上，我还得再来。母亲说，谁说考不上？再者说，考不上，不还要上高中吗？那人说，这烟你放着，冬上我再来。母亲说，还是拿上吧。婉婉悄悄地回到了炕上。
婉婉翻来翻去睡不着，听到黑暗中母亲叹息的声音。母亲和婉婉两个睡着一张炕。婉婉没有话，张着眼睛看着屋里的黑暗。母亲说，婉婉啊，你觉得今年咋样呢？婉婉没说话。母亲说，要不就上高中吧，婉婉还是没说话。母亲说，小时候念书还是可以的，我都记得你拿过奖状呢！婉婉说，要是考不上，我还要补习。母亲说，上了高中可以考大学，那不是更好吗？婉婉的声音哽咽在黑暗里。
婉婉说，你要是答应了李家的那事，我连中专也不上！
母亲说，要是考上了，那事不就了结了？
……
那书还是不要再看了。黑暗中，母亲又对婉婉说。
婉婉呆在家里面。夏天收完了麦子，就要碾场了，碾完场，要耕地，耕了地，就又到了种油菜的时节。婉婉帮着母亲看药房，地里的活计，家里其他人都在干。婉婉感觉她很懒，却也不爱往地里跑。那活太累人，有一次，母亲这样说，那是庄稼人干的活，你一个姑娘家，干不了。婉婉坐在药房里，后来就又躺在药房里。没人来抓药，就拿出小说看，小说已经看完了，就又拿出母亲的药书。看不懂，也不爱看，一心只等着通知书下来。等到了开学，通知书也不见邮来。婉婉坐不住，又跑到苹果园里看小说。父亲说，要不就到镇上上高中？母亲说，务好你的苹果园，不要瞎操心。婉婉站在药房的廊檐上，脸色很沉重。晚上睡觉时，母亲说，闺女啊，要不就上高中吧！你都补了两年了，小唐都要中专毕业了，你再去，也迟了。婉婉痴痴地听着，猛地一回头。母亲说，瞒不过你妈的。婉婉扯了被子盖住脸，母亲听到她轻轻的哭泣声。
4
婉婉听了母亲的劝告，开学不久就去了小镇上。婉婉背了面，提了油，骑着自行车，跟在军军的车后。母亲跨过干掉的小溪，远远地，看着飘在尘里的车影，站在那里瞎想着。车子颠簸震荡的，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学校。开学已经几周了，军军领着婉婉报了到，住在女生宿舍里。
宿舍是由砖瓦教室改装而成的，中间隔着一堵墙。两排木板支撑在地上，成了床。婉婉挤在角落里，水壶放在床底下，衣服放在木箱里。第一个晚上不适应，翻来覆去睡不着，听了一阵同学们的谝传（4），心里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第二天去军军宿舍里做饭时，无精打采的，像是得了一场病。军军的同学问，是谁呢？军军说，是我姐，大家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孩，看一阵，就又埋头吃饭了。
高中的课业很繁重，课程也很难，婉婉感觉她的头脑不够用，她上课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她的脑海里忙忙乱乱的。有一阵，想起家里的药房，有一阵，就想起村里的那个人，有一阵，就又想起小说上的某段话，想着想着心儿就飘远了。
婉婉想，她是不能再看小说了，都到了这里来读书，就要好好用功的。上课的时候，认真做笔记，下课了，赶忙做着老师布置的习题。这样苦学了半学期，等到中考后，老师念成绩，她的每门功课都不行。转眼又到了终考，考完试，就窝在宿舍里，舍友们拿来成绩单，她的名次竟排在了班级的最后面。婉婉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冰冷空气拂着她的脸，婉婉感觉她是一个年龄偏大的学生，有一时，就想到她是不能胜任高中的学业的。她的心里想着一些无边无际的事情。她骑着车子往回走，车子趟过小河时，她觉得她要辍学了。
婉婉回到家，坐在偏房炕上看小说，眼睛痴痴的。也哪里不去。冬天家里闲，父亲每天都去果园里剪树，婉婉心情舒畅时，就背了小背篓，跟着去拾树枝，拾着拾着就站在了那里。过完年，母亲催她去学校，她说她不去，找个婆家打发了算了。母亲一发慌，找了父亲去商量，父亲去寻那个提烟的媒人，那人说，李家的婚事早已定下了。
婉婉闲呆在家里。有时到药房里帮母亲抓药，有时跑到上房里看电视。最多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坐着。惊蛰的时候，苹果园里晾干了，父亲拿了铁锨去翻地，母亲说，那你没事干，就跟着你大翻地去？婉婉装作没听见。春分的时候，母亲坐在院里晒玉米，母亲说，婉婉啊，把那袋子拿过来，婉婉站在廊檐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到了清明时，家里开始种玉米，父亲说，拿上化肥我们上地去？婉婉说，这活我不干。等到了谷雨，就又忙着种洋芋，母亲关掉药房门，看着坐在炕上发呆的婉婉，心一狠，就走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婉婉一直在家里闲呆着，父亲忙出忙进的，有时看着看书的婉婉，看着看着就烦躁了起来。父亲说，要不早嫁人，要不就跟着务农，一天晃来晃去的，烦不烦？婉婉听着父亲的唠叨，躲得远远的。父亲就又说，迟早会有人上门来找咱们的，这样一天到晚没事干，也不是办法。母亲晚上睡觉时，问婉婉，要不到医院里给你找个活？婉婉静了一阵子，后来答应了。
5
医院在小镇的南侧，却也很清闲。婉婉初到医院里，觉着和人家也不熟，一天闷闷不乐的样子。后来就跟着护士学打针，也学起了抓药，逐渐地，话就多起来，高兴时，跟了护士扫病房，也和一些男同志打羽毛球。时间长了后，大家都知道婉婉年龄也不小，就张罗着给她找对象。最初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了老师，但那人长得丑，婉婉拒绝了。过了几个月，有人给他介绍医院里做B超的小李，婉婉和他接触了几回，感觉他太像村里的那个人，就又没答应。到最后，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事。婉婉在医院里呆了有两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后来就卷了铺盖回家了。
婉婉的情绪一天不如一天了。父亲看着女儿老呆在家里，总有一股怒火在燃烧，母亲看着女儿的苦脸，有时也会抱怨上两句。奶奶去世的那年，对她说，婉婉啊，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什么事，但总归是要忘记的……说完就撒手西归了。父亲说，不就是那个小唐吗？有啥了不起？母亲觉得这话说重了，跟着婉婉来到偏房里，婉婉沉着一张脸，母亲不好问，坐一阵，拍拍婉婉的肩膀，就走了。
第二年，就有好几个说亲的。第一个在王村。母亲知道女儿心境高，打问清楚男方长得俊，才央及婉婉去见面，婉婉先是不说话，后来逼急了，就对母亲说，我奶去世才一年，你就给我找下家（5），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第二个在刘洼，媒人提着礼品上门时，母亲一问那家家里穷，媒人在上房里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母亲打发出去了。
后来的日子里，婉婉就这么一直在家里苦闷着。有一年，也有几个说亲的，但都离过婚，母亲看一眼婉婉，叹一声，婉婉站在那里看着天，母亲说，那你就去吧，这事情，再说了。再后来，也有各路上门求亲的，就都被母亲拒绝了。
……
婉婉在家里闲呆了好多年。军军上完了大学，被分配到乡中学当老师。工作的头几年，也和姐姐说过几句话，等到结了婚，说话的时间就愈来愈少了。父亲苹果卖得好，军军也积攒了一些钱，家里住房很紧张，父亲叫了村里人，拆掉了旧房，也联系了木匠，重新修了一院房。婉婉的住房，被安置在药房的旁边。母亲有时会到女儿的炕上坐一会，后来就不再进去了。吃饭时，隔着窗子叫婉婉，睡觉时，看着婉婉的灯熄掉，就走了。
那一天，婉婉出来上厕所，回来时，看到院子里撒了一些纸，军军的儿子拿了她的书，坐在廊檐上撕着玩，婉婉拣起书，扇了侄子一巴掌，侄子哭着跑开了。晚上熄灯睡觉时，婉婉看着窗外的月亮，听到上房里有人在吵闹。婉婉心一酸，隔着墙，把那小说丢到了院外面。
第二天，退休了的小学老师张老汉路过婉婉家，看到她家墙角丢着几本书，他拿起来翻看，竟是婉婉的几本旧小说。他摩挲着那书，想起婉婉小时候白净的阴部……想着想着就掉了几滴泪。后来弃掉书，悄悄地，就走了。
注：
干粮：甘肃方言，午餐的意思。
打发：甘肃方言，出嫁的意思。
大大：甘肃方言，父亲的意思。
谝传：甘肃方言，聊天的意思。
下家：甘肃方言，婆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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