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是近年来活跃在国内知识界的评论家,他以其先锋思想和人格精神名重一时。他新编的《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漓江出版社2013年5月)一书,是当下罕见的中国乡村记录,在最真实与最痛切的文字下,会让人看到所选作家的温馨与暖意。在书里,我读到了当代乡村的尊严。
书中收入刘亮程、鲁顺民、野夫、周同宾、江子、杨献平等多位作家的乡村叙事散文作品。全书从多个侧面,叙写中国农村自改革开放以来几十年间的巨大变化,从自然和生活环境、劳动形态、人际关系,到几代农民的精神活动,都打上“现代化”的深刻印痕,从底层与边缘的角度展开了一个个需要给予关注的世界和人生。他们或者穿行于城乡之间,在文化冲突中撕裂,或者仅仅迷醉于乡村之美,以反现代的姿态,抒写乡愁。为了加深对当代农村境况的全面了解,其间也适当选入有关农村与城市的血肉关系的描述。
城乡差别加大,给乡村散文提供了新的创造空间,但同时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书中展示了乡村为城市化所拖曳的现实图景,如江子在《歧路上的孩子》中写到,在一场城市与乡村的博弈中,那些无辜的乡村孩子,仿佛成了被扣押的人质。他们与老人一起驻守在残破荒凉而寂寞的村庄里,或者被火车负载着行驶在乡村与城市之间,他们内心的残缺和伤害,是乡村被放逐之后必须付出的成本。刘亮程在《先父》中写城市正一天天长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苍白的,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城市上点牛粪”。正如作家所思,人类最本原的底肥是万不可少的,没这种底肥的人如同无本之木,是结不出硕大果实的。
作家面对农村变革中的问题,难免陷于困惑与忧思。著名学者钱理群先生发现一个现象,他身边有许多农民家庭出身的年轻学人,尽管这些人都很朴实、善良、勤学,对农村生活也有很深的体验,可他们的研究方向,却几乎没有一个与农村有关。摩罗在《我是农民的儿子》中找到了深层的原因:一个人内心最沉重的东西总是不想去面对,既然没有力气抚平内心那惨痛的伤痛,除了回避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又如鲁顺民在《1992,我们的蓝皮户口》中写道,买户口的人肯定不会像当年那样,心高气旺希望户口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命运的变化。这只是他们一生中众多闪失中的一次闪失,权当做了一回梦罢了。
这里也重现了乡村的苦难记忆。夏榆在《西海固的爱与疼痛》中,写一个叫马燕的女孩子,在极端困苦中的求生意志和进取精神。马燕的日记传达的是贫困给予人的精神伤害。也许,马燕的存在对我们是一种提醒,这个十三岁的乡间女孩子的欢乐和疼痛,为我们提示出生活的某种真相。杨献平在《灰烬的舞蹈》中写到,可以为猝然离世的乡亲们做些什么呢?不能够代替他们赡养老人,更不可以照顾他们的妻儿。“在他们面前,一个人力量微弱得让我感到羞耻。我只能用文字记录下他们,不是全部,而是一种离开的姿态,以及他们身后的一种情景。”
读完全书,印象最深的是摩罗的一句话:“现在教育体制的变化,几乎打破了农民改变命运的幻想。”作家通过诚实的作品,力求呈现当代中国农村真实的面貌,显示一种社会学的价值;与此同时,因为困惑与忧思,又往往使作品带上一种抽象的品质。此刻,作家笔下的文字,呈现出的真切感受和逼真体验让我深感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