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是从集市上花一元钱买的,纯粹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当时,只觉得那只雪白的小羊太可爱了。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一会儿,说:“你把它当玩具啊?”
我说我会把它养大。我以为养一只羊一点也不难,不就是给点草吗?妈含义不明地笑一笑,去柴房整理出一个羊圈来——不过是在墙角摊一些柴草而已。
入夜,乍离母羊的小羊哭喊不止,一声比一声恐惶与孤苦。我一次次去抚慰,给它菜叶吃,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家虽然住在“小镇尾巴”,四邻还是靠得蛮近的,小羊这么闹下去太对不起邻居了。怎么办呢?
我爸把我招去,悄声授我一个锦囊妙计,还叮嘱别让我妈知道。我依计而行,不一会儿,小羊果然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小羊挺喜欢喝我妈酿的甜酒酿汁的,一喝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圈养一段时日,小羊变得憔悴起来,雪白的毛失去了光泽,从它的叫声里可以听出来它的闷闷不乐。我得把羊放到野外去,羊应该生活在蓝蓝的天空下、青青的草地上。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我把小羊牵到镇外有草的河滩田角去,让它享受它的田野。当然,羊是被一根绳子和一个桩子约束着的。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小羊病了,主要的症状是拉稀。看着它一天比一天瘦弱,我心里不好受,可又不知怎么办。妈不懂这个,爸外出不在家,我就想到去请教荣小弟。小弟是我的同学,家在乡下,而且家里养着几只羊。
小弟看了我的羊,就问:“你是不是一大早就把羊放出去吃草了?”原来,小羊拉稀是因为吃了“露水草”。11岁的荣小弟当时的神态就像一位老中医,稍作思谋,又说,“快拿些草木灰来喂它吃。”
小弟从此成了我养羊的长期顾问。我还去他家里参观了他们家的羊。他们家有一只十分健硕的大公羊,是黑羊,一身黑毛闪烁着崭新枪管才有的那种威严的光泽,神气得不得了。小弟说这只羊有名字,叫黑头,说等我家的羊长大了可以和黑头配对,没准能生出一只斑马条纹的羊呢!这一天,我给小羊起了个名字:白雪。
早晨上学之前不能放羊去野外,那就得到午饭之后。不忍心看到白雪被囚半天后焦灼的、苦难的眼神,我决心辛苦一点自己了——利用第一、第二节课之间的15分钟跑回家去放羊。好在我家就在学校旁,只要用百米赛跑的速度,这么做还是来得及的。对待比较大的动物,少年人自有一种天生的平等意识。
我也有玩昏了头的时候,到天黑了才突然想起羊还拴在野外呢,一拍额头,冲进夜色,不顾一切地在田埂上狂奔。老远听到白雪在焦急地喊叫:“快来!快来……”等我跑近了,白雪立即变了语气,客气地叫:“慢点,勿碍,慢点,勿碍……”临走还叼一口草,表示它对晚归的无所谓。羊这种动物太善良,太宽容,让人不忍心亏待它们。
白雪就这样慢慢长成了大羊,屁股圆圆的,很健壮。看着它,我挺开心,挺自信——我居然能在这个世界上对另一个生命担负起一份责任了!白雪知道我是它的庇护人,对我特亲热,特信赖。
但是,我明白羊的最终归宿是什么。小小的我,那一段时间老是在思谋着怎样使白雪避免被杀的问题。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使我头疼得要命。而小弟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和我大不一样,他认为人养羊付出了辛劳,羊最后的被杀就是对人的报答。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小弟最后也没有统一。
白雪最后还是被卖了。白雪被人牵走时,我抱着一棵树流了泪。白雪比我大度得多,朝我唤了几声,就坦坦荡荡地走了。或许它赞同小弟的观点,或许它不知道这是生死永诀。
我以后再没养过羊。我一直记着白雪,因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品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
人就是这样慢慢长大的。
蚕豆耳朵
在江南,大片栽种蚕豆的农家不多,一般种一畦两畦就够了,有的只在渠道边或田埂两侧栽几行就算数了。嫩蚕豆的市价蛮俏的,但行市的时间极短,过不了几天,嫩豆就起“沙”了,老了,就卖不起价了。城镇上节俭的人家不赶时鲜,宁愿等几天吃“起沙”的豆。嫩蚕豆的皮和肉浑成一体,只能一起嚼,清新鲜嫩,有一点点青涩味,就觉得是在咀嚼整个春天。因为那一点儿青涩味,不少人反而喜欢吃起沙的老蚕豆。吃起沙蚕豆要吐皮,里头的豆肉面面的,很饱满,吃一粒是一粒,实在。
蚕豆的包装是双层的,外包装是豆荚。豆荚的形状像蚕宝宝,所以蚕豆叫“蚕豆”。一个豆荚里大多卧着二三枚豆粒,也有一枚和四枚的,不多。我喜欢帮我妈剥蚕豆。剥豆荚其实不是剥,是捏——食指、中指与大姆指相向用力,豆荚就噗的一声折成两截,就感觉到了豆粒在豆荚里滑动,滑着滑着,噗的一声就被挤了出来。看着青青的蚕豆那种欢蹦乱跳的样子,就知道它们很乐意出世,你就会产生一种帮助了别人的快乐。淡绿的小豆子湿漉漉的,像刚出世的小羊羔,看上去有一点点害羞。想蒸豆瓣酥或者做咸菜豆瓣汤,就得再为蚕豆剥一层皮。这一回是真的剥了,要用指甲的。
剥多了蚕豆,指甲有点疼,就想玩一玩。剥去豆壳盖,把白生生的豆瓣挤掉,剩下的空豆壳就是一个绿色的指头套。等到10个指头配齐,你就可以扮演“田鸡精”了。田鸡精就是青蛙精,它们的手指当然是这样青青的凉凉的。被田鸡精的手指触到的人哇哇叫,表示很害怕,其实那凉凉的感觉是蛮舒服的。另一种玩法是做“美国兵”。将有豆芽那一半的皮剥掉,这枚豆就成了一个戴钢盔的美国兵的侧面。看着一个个一脸严肃的美国兵,不笑出来不是人。
在春天的田野里走,会感觉有许多的眼睛在注视你。定睛一看,原来是蚕豆稞上的花瓣。花瓣是椭圆形的,白中有点蓝,是个眼球的样子,中间那个紫黑色的圆当然就是眸子了,方言里叫“眼仙人”。在江南的童谣里,这个黑色的圆不是眸子,而是“心”: 春二三月草青青,菜花铺地一片金,红花名叫紫云英,蚕豆花开黑良心。
曾婆婆说这个歌谣是不能瞎唱唱的,你不是说蚕豆黑良心吗,给蚕豆听见了它会不高兴,一不高兴就不肯结豆荚了。我们小孩子都相信的,因为我们知道蚕豆稞确是长着耳朵的。
蚕豆稞两尺来高,主茎的截面是方的,有点怪。所谓的耳朵就是那些畸型的、喇叭状的叶片。这些叶子和一般的叶子的颜色和质地完全相同,所以要在茂密的叶子中找到它们并不容易,得专心地慢慢移动目光。因为得之不易,摘到耳朵的人惊喜地叫一声——呀,一个朵!呀,两个朵……听着小伙伴叫“7个朵”“8个朵”,而自己还没一个“朵”,心里就慌慌的有了紧迫感。曾婆婆说,摘了蚕豆耳朵,人的耳朵就会“尖”。“尖”就是灵敏的意思。
现在有了蔬菜大棚,吃蚕豆是一年四季的事了,但就是觉得缺少了什么。真正的蚕豆是长在春天里,长在蓝天下的,它们有眼睛还有耳朵。(金曾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