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其实没有老屋了。
多年以前了,也是“五一”假日期间,我沿着桥漫步而行,无意中发现下面的江畔,有一间矮小的老屋。老屋孤零零地,四周很荒废,似乎无人居住。
出于好奇心,我来到老屋前。老屋周围长满了野草,连通往老屋的小路,也被草遮掩得严严实实,必须仔细辨认,才能依稀发现一条路来。很显然,这里很久没人来往了。通过破烂的窗户,我向里面窥视。里面甚昏暗,甚寂静,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杂物老旧,朽烂不堪。其上灰尘厚厚,蛛网密密。
时,正当春夏之交。与里面的荒凉死寂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外面完全是另一番殊异的情景。近旁,鸟语花香,草木欣欣;下方,江水湍急,一刻不停地前奔;蓝天里,白云飞扬,鸟儿在搏击长空。处处生意盎然、朝气蓬勃!这使我想起一句唐诗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用在此时此处,真是非常恰当。
这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生动的,富有无限生命力的;另一个是静止的,死一样安谧的。一个生生不息,化化无穷;另一个完全停滞,时间已不知所踪。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就这样被老屋隔绝开来。
因为喜欢老屋的寂寂,此后我又来过几次。每次来,我就这样静静地观着,听着,体会着,感悟着。在宁静中,我仿佛触摸到了世界的灵魂,听闻到了世界的呼吸,心灵的尘垢因此被洗得干干净净。
在宁静的观照中,万物一个个变得鲜活、灵动。不只是生命,非生命的,譬如石头、土地等等亦充满了生命力。在时间的长河里,万物不息地变迁,像泡沫一样变幻莫测。大陆漂移,沧海桑田,生生灭灭,一种消失了,另一种接踵而至,各种事物轮番登台。眼花缭乱,纷繁复杂。面对这样一个大千世界,任何一个喜欢思考、追寻的人,自然会问:“我从哪里来”,“世界的背后是什么”,等等此类的形而上问题。事实上,正是诸如此类的问题,人类才诞生了哲学、宗教。
记得少年时代,图文并茂的连环画曾是我的最爱。大约十岁左右吧,我在阅读一本先秦的故事时,突然一阵灵感袭来,刹那间,我直觉到,虽然古代十分遥远,今已沧桑巨变,却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存在!因为这个不变的东西,我才感到遥远的古代如同昨日,我才感到古人与我并无二样。是的,万事万物变动不居,何尝一瞬停留过?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所指出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是奔涌河水的底部,不还有一个寂然不动的河床吗?正是这个永远不动的河床,才支撑着永远前进的河流。我们这个世界看起来纷纷扬扬、永无休止,这只是它的表面,其背后也一定有一个永远不变的“根”。当时少年的我,仿佛有一双天眼,看到了这个“根”,摸到了这个“根”。洞察到这点时,我的心像明镜似的,清静,轻安。在那个扫空一切的时代,我不可能接触到宗教、哲学之类书籍,亦从未听人谈过此类话题,不然的话,我会继续思索、探究下去,我的人生轨迹很可能就此改变。
后来,我接触佛学,便知道先贤也有过类似见解。隋,天台智者大师,精持《法华经》,得法华三昧,亲见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其实,法华大会已过去一千年了,他因而悟到,凡夫所谓的时间,其实是幻觉,错觉。因为人在时间中,如同人随船行,才看到风景不断变换,假若人站在岸上不动,便跳出了时间,斯时哪还会有什么变化呢!东晋,僧肇在《不真空论》和《物不迁论》中,说万物非有非无,非动非静,就明确否定了世俗的观念。而在西方,号称“哲学之王”的柏拉图,其“囚徒困境”理论;近代罕见的伟大哲学家康德(Kant),其“自在之物”、“为我之物”等范畴,莫不蕰含这种思想。
是的,这个世界存在两极,一极仪态万方,纷纷纭纭,为表象;另一极寂然不动,幽昧不明,乃本质。幽灵般、迷一样的老屋,恍惚是另一极的映射,观此可以管窥另一极之一二。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老屋。哦,黑暗的老屋,铜镜一样明亮,鉴出万事万物的真面目!
今天,五月一日,又一个“五一”长假,我特意为老屋而来。然而,在同一块土地上,昔日的老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栋崭新的三层高的小楼房。楼房外层一色锃亮的白瓷砖,二、三层还是未装修的毛坯房,一楼却住进了人家。屋前堆积着废弃的木板、河沙、红砖,树木依旧葱葱郁郁,野草依旧疯长茂密。间或的鸟啼,如此地清幽,似乎在诉说着老屋的往昔;看不见鸟,我怀疑它是从前的啼鸣,穿过时空的隧洞,来到这里,因此它才幽远而宁谧。巨大桥墩下面的河水如往常一样,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挟裹着激流,不息地向前奔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往日的一切,也随着浩瀚无际、无形无色的时间之流,无声无息地向前滚滚奔去;老屋就这样杳然无迹地消失在时间的大河里,再也看不到了。
人是物非,我不免有点惆怅。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屋子走了出来,拿着手机,与人通话。
伫在新楼前,思绪依然沉浸在往昔的老屋里。望着满脸稚气的小男孩,我忽然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