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 车
冬天的清晨,很冷。
车还没有来。蓬有塑料顶的站台上站满了人。人人穿得厚厚实实,从嘴里喷着白色的呵气。这是从县城开往省城的公共汽车站点。这几年,也不知每天有这么多人到省城去干什么。
她一个人穿这件黒呢子大衣,带着口罩缩在人群里。一起床,妈妈就唠叨她要穿上棉大衣。她不听。在省城的姨给她介绍了个对象,要她今天去见见面。穿上棉衣,多难看。干脆,连棉鞋也不穿。现在发觉错了,那双露着一大块脚面的高跟皮鞋,把她的脚不知带到那个世界去了,她只得使劲踱步,让脚重新回到身体上。她踱到一个男子身边,她差点触到电一般地扭头就走,是他?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是他!他没戴口罩,他身边一个姑娘戴着口罩。她注意到:那姑娘长的不高,他正搂着姑娘的肩。她赶紧躲到人群外。
寒冷把她包围了…….
她和他就是从这里认识的。两年多前,那是一个初夏,她的心情也像初夏的天气一样。她要去省城联系买几匹批发价布料,摆个小摊。没办法,父亲去世的早,弟弟、妹妹还小,她必须一个人去闯。车来了,她和一群男女拼命地挤着车。不料,她的脚刚踩住车门处最下面的台阶,一个男青年和她一样也踏住了台阶。车门很难容下两个人同时通过,都不甘心下来,又都挤不上去。车上的人起哄,车下的人发牢骚,骂脏话。女售票员从窗口伸出手拍着车皮,嘴里说些什么听不清。车的发动机已经响起来。她狠狠地瞅了和她挤车的男青年一眼,他说,对不起,我有急事。她哼了一声,我的事比你还急。她用柔弱的肩膀使劲拱着他强硬的身体。他穿着件白衬衣,她穿着件淡红色衬衫。男青年也许感到了难为情,终于侧身让了一下,但她不承认,她为终于挤下对手暗自高兴。当然,他也紧跟着上了车。
车门一关,“隆隆”开了。
车上早没座了。她这才发现,也不知他紧挨着她,还是她紧挨着他。最糟糕的是他们脸对着脸。她心里恼火,气哼哼地白他一眼,使劲扭过身子,其实只是扭过了头——车上塞得满满的,身子根本动弹不得。
一会儿,听他说了声,哎。她理也不理。
你的头发,他又说。
她扭头瞥了一眼,差点乐了,自己比这个看起来不低的男青年还要猛点,她扎成一束的马尾头发正扫着他的脸。不过当着他的面,她不给他好脸色,又忍不住,赶紧扭头把憋不住的笑一点点放出来,头发也跟着一抖一抖。
你去哪?他搭讪着。
她不出声。心里说,废话,一车人都是去省城的。
是做生意的吧?
她没有理他。
是进货吧?买某某种布料?现在这种布料紧缺的很。
嗯?她失口了。
不过,批发部我有熟人,我可以帮你。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也是做生意的。
他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了一路。
后来,他们一同下车,一同跑布料,一同乘一辆车回来。后来,一同逛街、看电影。再后来,一同领回了结婚证。
他们赚了不少钱,有了一个小宝宝。
她不再东奔西跑,连孩子也不想看了,推给妈妈。她整天坐在或侧卧在沙发里看电视。三个人坐的长沙发归她一人占据,她很自豪。
后来,她记得分手也是从挤车开始的。
他要带上她去外地谈一笔生意,她不想去,又争不过他。她只好懒懒地跟在他身后。她好久没坐公交车了。挤车的人还是很多。有人踩了她的脚,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马上把怨气喷向那人,他很快制止了她,并挽住了她胳膊,拽着她一起往车上挤。她完全依赖着他的手臂,根本架不住拼命挤车的人群,刚上去的他也被迫退下,最后,他们只得努力站在车门口。她一点不能动弹,胸部被挤得发闷。一路上,她忍着眼泪,没理他。
生意没谈成。
回来后,他们开始吵闹。
她劝他别干了,我们光利息就够花了。
他讥讽她没见过世面,我们这点钱算什么。
她冲他吼,挣那么多钱干什么,你还不照样抠门,连个汽车都不买,出门还挤公共汽车。
谁抠门?
你抠门,到现在结婚戒指还没买呢。
………
终于,他们又一起去了结婚登记处,将红色的结婚证换成了蓝色的离婚证。
车来了,还未停稳,有人已扒上去,人们簇拥着,争先恐后地往上挤。她楞了一下,看见了他和他的女友——或许已是妻子,在人群中挤着扑向车门。他在前开路,女友在后面使劲推着他的背。一股嫉妒之火涌上心头,她不知从哪来了力量,在人群中几乎是冲撞着,一下子挤到了前面。就像当初她和他一齐挤在车门口一样,把他的女友也卡在了车门口。两个女人各不相让。人群喧哗。她感到对方柔软的身体分明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忽然喘息起来。这时,已上车的他回过了头。她的口罩被挤脱了。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黑了、瘦了。她用全部力量支撑着,眼睛怒视着,等着他拉他女友一把,自己好掉下去,找个地方痛苦一场。他却没动,眼睛依然和善。瞬间,她丧失了去省城的勇气。同时,他的女友双肘使劲一撑,把她挤下了车,很快又被人群冲撞到一边…….
汽车“隆隆”开走了。
喧嚣声远了。
站台上孤零零剩下了她。
等 车
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
他在公交车站台上静静地等待着。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站台上乘车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却没有上车。与其说是他在等车,不如说他在等人,等她一同乘车去老年活动中心。
他原本不用乘公交车的。他刚从局长位子上退下来,往单位打个电话或者直接跟原来给他开车的司机打个招呼,会有小车直接开到他家门口,然后接上她一块去,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但他想既然已经退了,这样做不好;他也可以打的,她却说坐公交车吧。他说好,坐公交车好。自从走上领导岗位,他出门都是小车接送,已经许多年没有坐公交车了。他和她约好下午四点在站台上碰面,他却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过去在单位,无论开会还是举办什么活动,都是大家集中齐了等他;出去总是有人恭候在楼下,为他掀门帘、开车门;下基层,从是有人在前面安排、引路。现在,他要学会等待,他愿意等待。
老伴去世时他才五十出头,又是局长,为他介绍的女人不少,都是又年轻又有模样,他全都呵呵笑着一一谢绝了。直到退休,有人给他介绍了她。介绍人说她岁数和他相仿,他说,找老伴嘛,年龄就应该相当。说她有点胖,他说胖点脾气好。说她是普通工人,他说工人实在,会过日子。就这样,他同意了,他们认识了。人们不解,他明白,自己就想退休后,找个普通的老伴,过普通的百姓生活。
接近四点的时候,他看见她急急地朝站台走来,他忙迎上前去,看见她脸上浸出细细的汗珠。她说,手头有点活儿才做完,差点误了时间。他说,不急不急,我也来了没多会儿。正说着,一辆公交车开来,他去拉她的手,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后还是牵了手,很自然地相互搀扶着上了车。车上人不算很多,但已没有空座,一个小姑娘起身让出一个座,他说你坐,她说你坐吧,两人都没有坐。他说,姑娘还是你坐吧,我们站一会儿就到了。
公交车转过一个弯,阳光从车的一侧洒进来,弥漫在大半个车厢,他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温馨气息。
(河北程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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