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史光柱的诗集《寸爱》的时候,我的心便有了一种沉重感。因为我知道这是那个在战场上点燃了血性的气焰,在空气撕裂,火光冲天,“分不清谁化作灰尘/谁走进烈火中永生”,第四次用伤口与前仆后继对话“把挖走的眼球/塞回眼眶”,人和血性相印,身与钢铁相依的人,用血与生命写下的诗行。读这样的文字,要经历硝烟的熏染,战火的炙烤,以及灵魂的震撼与敲打,和读那些闲情逸志、典雅精致,甚至无病呻吟的诗不同,经历的是一次残酷的考验与灵魂的洗礼。
写边境战争的文学作品,曾引起强烈反响的《高山下的花环》,由于小说和电影的推波助澜,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就诗歌而言,周涛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也是写得不错的作品。然而,就我看来,那种在前线体验生活,在战争当中看战争的写作,诚然能写出动人之作,但和这种以身躯作笔,蘸着鲜血写作的文字相比,还是分量轻了些,墨水的痛哭与血的流失毕竟不同,在死亡当中滚出来,甚至经历死亡的人感受是无可替代的。这让我想到捷克诗人赫鲁伯的话,他认为诗歌分两种,为艺术诗歌和出乎必然的自发诗歌,而自发的诗歌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残酷的诗歌,艺术的诗歌无法和它相提并论。他认为,二战时期的诗歌,当时最有力量的诗歌都是普通人写的,开战机的上尉,华沙犹太区的遇难者等等。称“诗无处不在,这是伟大的反诗论”。并指出诗歌是嵌在每个人的生活里的,它在激烈的体验里浮现,它在人类历史较戏剧化的时刻浮现。
我觉得,史光柱的诗给人以巨大心灵冲击力的,是那种赤裸的真实。在《穿越》中,面对普通的山因边关焦点而持续推高放大,几年后光环散尽,恢复原有的地貌,在热胀冷缩之中,自己也随之掀起和跌入深谷,并经历了第二次伤害。正如诗中所言,“在有形的疆场/无形的火坑/被按在命运的案板/刀砍斧剁/如同对手也落入/煎炸油烹的锅里/这是斗牛士、屠宰场/他们是屠夫/也是挨宰对象/我们是豺狼/也是羔羊/那个十七岁的小山东/在穿越生死线时哭了/但没有退怯”;“我从昏觉中醒来/世界被人劈两半/一半是黄昏之前/一半是日落之后”,“我已陷进终身的黑夜/命运关闭我的双眼/我却用心去追寻光明/尽管我被/拆卸得七零八落”……是的,这不是虚饰的场景与空洞的豪言壮语,而是异常真切的战争现实与心理描述,惊恐、无奈、死亡、意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争的无情与残酷,只有在生死关头挣扎过的人才能写得出来。
一个因战争而伤残、失去双眼的人,尽管路途荆棘丛生也得活下去的人,痛定思痛,用简捷的语言与生存的现实连接起来 ,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智的态度,与这复杂多变世界的疏离和疑惑。他从荆棘撕破的衣衫想到生存,“衣衫不是疆界,可/多像疆土/如果疆土撕开口子/要多少人填进去”。当生活还在化浓,有人却觉得伤痕刺眼,在伤痕上绣上鸽子和橄榄枝,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诗人则痛苦且执著地呼喊:“别总是摘花望杏/拿着伤痕当祭品/我可以祭天、耕地/敬民族忠魂/但绝不贡/这种小女人的美丽/一旦天地撕破/还有没有针线/打牢补丁/还有没有女娲/奋力补天”……因为战争撕裂的不止树木、不止空气,埋葬的不止草屑、不止全家福。
当作者在陵园凝重地写下“我是军人/刚毅是我的灵魂/我是士兵/牺牲是我的本分”,于硝烟战火之中泰然处之,蔑视野蛮与挑衅之时,他思牵的仍然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宁静与安详,认为“只有和平/才是民族最深沉的大爱/最慷慨的大义/才是军人最高的荣誉/最大的奖章”。而小草般的寸爱,则让他感受到“生命不在于承受/而在担当/承受不在于多少/而在支撑/支撑不在于大小/而在于生根”,“似阳光、土地那儿/积蓄向上的力量”。这是与土地、与祖国连于一体的深切的爱,“这是付出,也是给予,是深埋的心存感激,也是投入”。
诗集中,让我感动、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还有《活着,但请记住》。那是絮状、涛状火焰涉入生和死,准是绷断了地球所有的经纬的时日;梦境被火焰吹成废墟、美与钢铁相接的时日;重病的地球和一只惊恐的翠鸟对语的时日。握着春暖花开的理由“总有这样的人/割断了双腿/还誓死捍卫道路/总有这样的人/枕着大地睡去/长成醒来的树”……那些和山同在,和征途同在的滚烫的名字,那种“人将死/心,豁然开朗的感觉”“都已逝去了,在遭遇之地,诗人真想看看我落在地球上的眼珠/发光成草尖上的泪珠/还是两粒孤独的石子”这种感觉是阵痛的、光秃的山是凄凉的,永远留在昏暗里的人,心中有一株火红的木棉,“尽管战火/没有因为我的勇敢/改变它的主张”……
总之,史光柱写战争的诗篇是中国当代军旅诗的重要作品,那血与火的真切体验打破了这类诗的走势,这种用生命写就的诗意,留下的不单是审美,而是震撼,他对战争的思考和感悟留下了生命的代价。那用语言雕就的群像,舍身赴死的形象已走入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