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尼根的守灵夜》 是乔伊斯最惊人,也最惹人争议的一部作品。如果你不知道作者大名,肯定以为这是一个精神错乱者的胡言乱语。事实上,《芬尼根的守灵夜》从诞生之初,就遭到主流阅读的批评,一些学者甚至将其视为“毫无意义的一本书”,“纯粹是在浪费纸张”,等等。
如果说从《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到 《尤利西斯》,乔伊斯还只是沉湎于多元化的叙述和复杂的意识流,那么,《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半意识的叙述和更加破碎的结构,则是乔伊斯直接走向了对叙述文体的宣战,对语言的肢解或变形处理成为彻底破坏叙述时空及由此而带来的因果逻辑的最根本的一种手段。
《尤利西斯》 之后,乔伊斯几乎将他剩余的生命都用来创作《芬尼根的守灵夜》。 《芬尼根的守灵夜》 问世时,乔伊斯曾发出“狂言”:这部小说的谜底,足以让后人忙碌三百年。
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世人对此仍是一知半解,即便“十年磨一剑”的译者戴从容,在导读这本书时,用的仍是“最难读”、“迷宫”、“万花筒”、“变幻莫测”、“徒劳”等等诸如此类的词,来形容自己的译读感受。那么,既然这注定是一部读不懂的天书,如此耗费体力和智力,去翻译和介绍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我们不妨回到乔伊斯作品中去寻找答案。不难发现,乔伊斯一直企图将小说从时空的暴政下解放出来,使叙述能够超越具体有限的时空到达更为久远的历史和内涵,甚至是无法言说的黑夜和深邃无边的梦幻和灵魂。
关于 《芬尼根的守灵夜》 的主题,通常的读者文摘在介绍这本书时,总喜欢与 《尤利西斯》做比较:如果说 《尤利西斯》 是部“白天之书” (Book of the Day), 《芬妮根的守灵夜》 则是部“黑夜之书” (Book of the Dark)。这种简单的评价其实具有一定的误导性。
在四卷本的 《芬尼根的守灵夜》 中,第一卷在章节上占了全书近一半,篇幅上占全书的三分之一还多,全书的主题和母题在这一部中都得到概况和总汇。而从内容上看,这本775页的书(第一卷)描写的并不是都柏林一个睡着了的家庭:一个和蔼可亲但有罪的丈夫,他宽容的妻子,他们可爱的女儿以及两个相互竞争的儿子。叙述关注的显然不是与黑夜有关的逻辑和情节:主人公芬尼根在第一章从墙头跌落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HCE来到都柏林以及法庭审讯分别被安排在第二章和第三章,第四章突然插进四个老人,第六章又出现了12道问答题,第七章叙述的重点转向了HCE和ALP的儿子山姆。小说中充塞了大量与情节无关的人物、段落和符号,一切都处于节外生枝、不可预测、毫无逻辑之中,小说结尾才出现与黑夜有关的词语:现在天黑了!
既然不能将 《芬尼根的守灵夜》 与“黑夜之书”简单地画上等号,那么该如何理解 《芬尼根的守灵夜》 的主题?
乔伊斯的成长经历,对我们解开 《芬尼根的守灵夜》 背后的谜团提供了一些有益的线索。乔伊斯刚出生的时候,家境尚好,是受到全家人宠爱的长子。乔伊斯父母的形象不断出现在他们天才儿子的作品中,却不是作为赞赏的崇高形象,而是作为怨恨与责备、对立冲突的负面形象。
同样,在乔伊斯看来,自我与社会、与宗教也处在不断冲突之中。在他看来,艺术家无异就是救世主。表面上, 《芬尼根的守灵夜》 是在写芬尼根守灵,在这一过程中,小说所展现的其实是乔伊斯的梦想。这些梦想包括:整个人类的历史,所有的种族、宗教、神话、语言,所有的爱与恨、敌意与亲和力———通过融合与流动相互转换,揭示了具有周期性、亘古不变的生活。
但是,如果希望从中找到乔伊斯的位置,难免会让人失望。在这部书里,时间崩溃,身份也变得毫无意义,乔伊斯的自我寻找,主要通过语言的力量展现和传递。为了充分体现语言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乔伊斯在写作过程中,甚至随意把听到的话写进小说,语言以一种狂欢的方式杂糅在一起。
《芬尼根的守灵夜》 对叙述时间的破坏和语言的肢解,极大地延缓了作品的阅读时间,人为地增加了作品被感知、理解和接受的困难。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芬尼根的守灵夜》 不是一本可以正常阅读的书。这本书从头到尾,每个字母、每个词语、每个句子,都前后捆绑在一起,无论对何种类型的读者来说,能够坚持下去已非易事,更别指望一气呵成地完成阅读。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译者对原文每一部分、每一句、每一个词都做了注解,并对连续无标点的意识流进行了断句,这显然是受到 《尤利西斯》萧乾、文杰若译本的影响。这种做法,看似降低了阅读的难度,但实际上却改变了乔伊斯的原意,减弱了文本的创造效果。
《芬尼根的守灵夜》 注定是一个无法完美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