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我们村庄一共诞生了9个婴儿。母亲前些日子来,告诉了他们的境况。有的成了汽车修理工,有的去了广东工厂,有的则是游手好闲成了赌棍……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未婚,并且从事一项母亲至今也对别人解释不清的职业。毫无疑问,我成了他们中的逃离者。
很多年前,我总是羞于和别人讲起自己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它简直小得可怜,小到要被隔壁几个村讥笑。200多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南方的丘陵地带。我家是村里少数没有邻居的住户。哥哥比我大8岁,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长期伴随着我的,是家里那只老黑狗以及远方的崇山峻岭,它们一层又一层地重叠,延伸至天的另一边。那些在黄昏的暮霭中渐渐淡去的山脊长时间让我隐隐地激动,有几次我甚至忍不住在练习本上将它们画了下来。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翻山越岭,看看山那边是些什么。有那么几次,这壮美的景象让我莫名地热泪盈眶。那时村里连拖拉机都少见,每当听到衡阳牌拖拉机轰隆隆的鸣叫时,我会高兴得一路尾追。我对村庄各个角落都熟悉得如自己的掌纹。闭上眼,我也能在田埂上健步如飞。我晓得春夜泥鳅会钻出水面透气,用松油火把照着它会一动也不动,然后把叉子对准它插下去,第二天就有下酒菜了。夏天有水的稻田青蛙最多,用它的内脏做诱饵,可以像钓鱼一样把它钓起来……我熟悉村庄的每一寸肌理,那时我就像一个皇帝,每天在村庄巡视一圈,熟悉着这儿的一草一木,和它们迎接着一个个黎明和黑夜的降临。
或许因为孤独,小时候我特爱幻想。每天早晨睁开眼,望着墙壁上的裂纹,总会在脑海中胡思乱想半天。即便一个小小的斑点,在我眼里都会呈现出千奇百怪的图案,它跟随着我的思维在跑,一会儿是人头像,一会儿变成马尾巴,我饶有兴趣地掌控着它,玩变形金刚一样,直到母亲严厉地勒令我立刻从被窝中爬出来。白天母亲出门干活,哥哥上学去了,战胜恐惧的办法就是阅读。家里几乎没有任何的课外书可读。旧报纸,哥哥的语文历史书是我阅读的主要对象。大我8岁的哥哥,他的课本比我的要有趣得多。即便这样,我也只能悄悄地躲在昏暗的阁楼里阅读。我的母亲目不识丁,她讨厌我读一些在她看来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报纸。她将这些“**”统统藏起来,藏在箱子里、砖缝和房梁上。我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准确找到。好几年,我和母亲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为了逃离母亲的视线,我的阅读时间大都是在放学的路上。一边走路一边看课外书,争分夺秒,回到家立马把书藏起来,不让她搜到。村里人一致认为我是个发狠学习的好榜样。我母亲鼻子一哼说,“读的都是闲书呢!”揭穿了我的老底。有的时候我也会利用母亲不识字做做文章,比方将课外书包上课本的封皮,然后理直气壮地坐在她旁边看。她狐疑地瞪视着我,夺过去翻了翻,很想从我的眼神中寻找到破绽。这样的伎俩玩几次就被她知晓了,我至今也不晓得这位不识字的女人是怎样识辨出来的。
比严禁阅读更糟糕的事是无书可读了。哥哥的几本语文、历史书被我翻得稀烂。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我坐在阁楼上就着昏暗的光翻到“法国大革命”那一页看到罗伯斯庇尔上断头台的木刻画,内心顿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人终会死去,不管他拥有什么身份。而我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历史的尘埃。那个下午我一直处于忧郁当中。忧郁是我童年的主要色调。
没有书可读的时候,惟一的乐趣就是放学的路上给小伙伴们讲故事。村里没有小学,上学必须得去大点的邻村,有三四里路远。他们大概是被我某一天胡乱编的一个故事吸引住了,并且认为讲得还很不赖,给我取了个故事大王的绰号。于是每天放学,他们都早早地等着我,一起簇拥着回家。我俨然成了他们的小头目。我依然记得绞尽脑汁给他们讲故事的情景,那些故事版本全部来自我的幻想,我贫瘠的阅读范围压根儿不能应付每天放学路上的两公里路程,所以只能胡编。有的故事讲到后来,牛头不对马嘴,连主人公都变了。他们竟然也听得入了迷,并且评头论足一番后命令我给主人公安排一个好下场。没讲故事的时候,我常遭他们欺负,惟有讲故事时,他们一脸肃穆地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渴求。我意识到讲故事可以让他们臣服于我,我也逐渐在叙述中得到了某种满足感。在故事的开头,总会出现双亲被黑道残害的孤儿,然后被绝世武林高人所救……我相信我的故事讲得还不赖,以至于后来他们按捺不住,连放假也跑我家来央求我提早讲完下一回。
我曾尝试过很多种职业,高中时暑假和同学在工地上磨炼了一个月,其经历至今难忘。大学时的寒假为挣点可怜的零花钱,没有回家,大除夕夜给餐馆端盘子,窗外的烟花依次绽放,室内推杯换盏,惟有我内心在默默哀悼我的青春……我依然记得2006年暑假在长沙中南大学的自修室里写下第一篇小说的情景。那时我四处寻找暑假工遭拒,在炎热的长沙万念俱灰——我彷徨地不知接下来该干些什么,所有的门都向我闭上了。那个令人难忘的夜里,我坐在寂静的教室里,打开练习本,尝试着第一篇小说的创作。它让我那么激动,所有的苦难、幻想、忧愁都被激活了。我像回到了我的村庄,皇帝一般自信着,在我的王国里开始了自由想象的旅程,以至于我后来写着写着得意地笑起来。我看到一条宽敞的大道朝我展开,之前所有的苦闷在我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都转化为叙述的狂欢。我意识到我天生就是干这行当的,之前19年算是白活了。(郑小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