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梁鸿的《出梁庄记》之前,我也常会在某个繁忙的间隙里,或在某个午夜梦醒的时刻,想起离别多年的村庄,村庄里的老父亲。近些年我往村庄里打电话的次数比以前要多一些,这也许是我的潜意识里觉得,我可能会永远地和生我养我的村庄失去联系。是的,我有些担心自己成为一个失去背景的人,从而变得面目模糊。
这种隐忧,或许来自年迈父亲那越来越密集的“报丧”电话。大伯,二伯,三叔,渡船佬,老村医,当一个个长辈离去的消息从父亲平淡而又哀叹的声音里传来,我不仅感受到了父亲那越来越深的孤独,也觉得自己日渐虚空。那些知道我,了解我,曾抱我逗我,给我打气,看着我成长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了,而我却飘泊在外,匆匆行走在无人识我的巨大城市里。回望。回望村庄。这该是隐藏在多少人心头而尚未被发觉的一个人生命题呢?
梁鸿试着走回去了,虽然仍眷顾着城市家中舒适的大床,温热的洗澡水,还是步伐坚定地回到了村庄,用回望的目光深情地将村庄一遍遍抚摸。她试着联系到一个个坚守村庄,还有从村庄里走出去的亲人,邻居。她和他们一起吃饭,听他们诉说,追随他们的脚步,感受他们内心的起伏,和一路走去的风霜和艰辛。而这一切,是我们在电视新闻和报纸页面中看不见的。村庄,和从村庄里走出去的人,全都消隐在了时代的滚滚洪流中。不再有人知道,甚至不再有人关心,那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里发生了什么。
“哀痛和忧伤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那些被城市驱逐的三轮车夫,迷失在理想与人生价值泥沼中的传销者,锁定在流水线上的青工,在出租屋内唱赞美诗的妻子和母亲,遗忘在村庄的孤独老人和失去关爱的孩子……梁鸿的哀痛,是她发现村庄和从村庄里走去的人,在主流的世界里只是一些诸如“农民工”、“外来务工者”、“弱势群体”等标签化的概念和符号,他们失去了作为生命体的诸多细节。他们远离土地,在工商业的世界里打拼,却又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甚至被当作这个世界里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被处理。
“我试图发现梁庄的哀痛,哀痛的自我。”梁鸿要对抗的遗忘,是在提醒“应该责备自己”。“我们也是这样的风景这样的耻辱的塑造者。我们应该负担起这样一个共有的责任……”细细想想,梁鸿笔下的这一个“我”绝非是浮在纸上的谦词或秀语。试想一下,倒地老人在“无人”的孤独中死去,超市里的问题牛奶大行其道,身边的朋友瞬间被城市的塌陷吞没,和父母叔伯一样的人群因房屋被拆除而跪倒在地……这样的耻辱就在身边,我们又怎能与此无关很有尊严地活着?村庄的哀痛,是一种责任的提醒:当耻辱存在,我们就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情感和幸福。
书的封面上,在“出梁庄记”四个大字的旁边,还印着这样一排小字:中国的细节与经验。这又是多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呢!
父亲最近打来的电话,是一连串的喜讯:村里修路的钱筹好了!路基已经打好了!沙石已经铺上了!等天气稳定了就可以铺上水泥了……刚开始,我觉得父亲大惊小怪了,后来就越听越心酸:原来,在父亲的心中,这条路是城市与村庄的通途,是我们父子之间的纽带,是一条孩子回家的路。父亲也许就这么坚定地认为,只要道路通畅了,孩子就可以经常回家,某一天,他可以不必像他身边的那些老人一样,孤孤单单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