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慕白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赶路者,在我的心目中,他总在路上。有时他的衣角还暗藏着浙江的波涛,而他的脸上已有北国的风沙;他的左手还残留着新疆的白雪,而他的右手又触摸到巫山的烟云。他总在路上,总在行走,仿佛他的生命就在流动中存在。
然而,他不停地行走,却始终在原点,仿佛他的行走是在原地踏步,对于他的心灵,对于他的诗歌。因为不管他怎样的远离,他的心灵,他的诗歌,都停留在他的文成,他的包山底,他的飞云江。他四处游荡,他的每一个脚步,落下来的,踩中的都是他的文成,正如他所说:“文成就是我全部的故乡,是一个理想的、田园的、诗意的栖息地。”而他也自称是“文成的土著”。
很显然,文成是他的中心,是他诗歌的中心,是他的原初之地。在诗人游历中,在他的奔走中,他的心灵反而更加贴近他的故乡,贴近他的生命的本源之地,他在远离中靠近,在远行中回归。海德格尔说:“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能够在本源之地诗意地栖居,诗人慕白是有福的了。他在故乡居住,“故乡本身邻近而居。它是接近源头和本源的原位”。(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
然而,作为一个诗人,慕白的生命中还有着一股不断向外游历的离心力,是这股力量,使他一次地在路上,永远在路上,有时是脚步,有时是心灵。也许是诗歌在带着他远行,“诗歌,其实就像流水那样,……平静的下面是涌动的潜流,这潜流,将带我远行,去观远处的风景。”(慕白《我是文成的土著》),或许因为他作为一个诗人,必须在离开本源之地,他才能深刻地感知本源。他必须这样,他必须去承受“漫游的重负”,“然后,才能经历渐丰,作为求索者返回”,也许这是一个诗人的宿命。
我是一个瓜州渡外的过客
黑夜里的扬州
小巷紧闭着
路的身上长满风尘
——《瓜州夜泊》
这一个文成的土著,这一个赶路者,他在扬州的路上,他深刻地感受到了,他不是扬州的,不是瓜州的,他是一个过客,对于扬州来说,他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他是一个外乡人,他是不受接纳的,“黑夜里的扬州/小巷紧闭着”,他被关在了小巷的外面。他感受到了孤独:“汴水边亮着几朵星光/那都是别人的灯火”,这时他作为异质者而存在,甚至于那共享的星光,也不属于自己的。他的身上满是风尘,然而诗人说,“路的身上长满风尘”,这一句尤其神奇,路的身上不是铺满风尘,而是长满“风尘”,这使道路也充满了生命意识,路仿佛也跟着他在走,承担着他承担的一切,他的命运的全部。“路的身上长满风尘”,奇妙地暗示了,“路漫漫其修远兮”,路更承受着一份苍桑和艰辛。在这里,诗人作为一个求索者的形象清晰了,他承受了“漫游的重负”,而他必将作为一个求索者,向着“本源穿行”。而就是他作为一个诗人,一个漫游者的使命。
慕白的生命中还有着一种力量,这是家园的向心力,这股力量使他不断地回归,不管他如何游历,他总要回到原初,回到本源之地。他要回到故乡,因为故乡使他“天生有着对于本源的忠诚”。对于诗人来说,他的飞云江,他的包山底,他的文成,就是他生命的本源之地。
飞云江是温州的一条重要的河流,也是诗人安身立命的一条江,他热爱这条江,诗人说“当我把自己放逐在生活的飞云江畔,在这方天地间思考、追问,关注属于我的这条飞云江,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没有路,也不愿停下出发的意象。”甚至他的脸,也是有着飞云江的脸:
飞云江水往低处流
老人一个又一个死去
剩下野兔、野猪代替他们
在精耕细作了一辈子的田地旁
看家守门
——《一张有些飞云江的脸》
在这首诗中,他平静地叙述了,飞云江边生活着的人们,他们的生命和生存状态。而在平静的下面,仍涌动情感的潜流。冷静的词语中,闪烁着悲悯。是这些死去老人的命运,构成飞云江的脸。而我,也从诗人的脸上,看到了飞云江的流动,时间和命运的流动。
他热爱自己的出生之地:包山底,他说:“哪怕我只是一个幼稚的人/一个弱小的人”,他也会不带任何的条件,愿意承担包山底带来的一切:“没有承诺/不需要协议/我的血液,情欲,火,热情/痛苦,心灵,灾难/命运——/都来自/包山底这个地方,浙江省南部的一个小山村”。我是来自生命深处的。在《农民协会》一诗中,他用质朴的语言,道出了最真切的道理:“章程简单的农民协会/却有着及其严厉的一条/终身不得退会和背叛土地”。诗人也遵循着这一条,终身不得“背叛土地”,当他在天空飞翔的时候,他总会记着回到坚实的土地。
一个匆匆忙忙的赶路者,一个永远在路上的诗人,他始终在自己的心灵中,在自己的诗歌中,贴近生命本源之地。人,唯有在家园之中,才有“在家之感”,离开家园,就离开了根,故乡就成了异乡,所以诗人说:
想到故乡就会失了眠
所有的故乡都是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