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源自骨子里的乡村情结,我对歌咏土地和乡村的诗人一直心怀好感。在我看来,在这个欲望横流、消费至上的时代里,还能俯下身体凝视背负着太多苦难、太多荣光的泥土,这不仅仅是一种人生的姿态,更是一种灵魂的选择。相对于后工业时代的机器与信息,土地是缓慢的存在,但那种缓慢里却隐藏着生命的呼唤和尊严。和所有抛掷欲望、胁迫命运的机车相比,它更能表现时间的持重,灵魂的步履。在我的灵魂深处,时时会响起儿时的鸡鸣和马蹄声,那是一种古老的时间记忆。在那个记忆的链条上,是广阔的田野,是金色的麦浪,是初夏布谷的叫声,是秋夜凄婉的虫鸣,是冬天漫长的雪夜,是新鲜的草味和炊烟的缭绕。那是一种曾经的存在,是人类记忆深处更为辽阔的牧场。在那里,自然不是人类需要征服和驾驭的外物,而是与生命荣辱与共的存在,是所有生命共有的子宫和胎衣。我一直这样执拗地认为,那些书写土地的诗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一直站在人类出发的地方谛听土地的呼吸,一直守候着生命的破土与拔节的感动,一直感受着日出日落的节奏,一直触摸着来自灵魂内部的柔软。那是一种永恒的律动,它不仅属于过去和当下,还属于遥远的未来。因为,那是所有生命的根。无论人类流浪多久,无论生命走出多远,在时间的终点,他们都要回来。这是生命的法则,是灵魂的自觉。
所以,读黑马的《苏北记》,我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黑马的诗歌世界里,苏北不仅仅是他生活的地域,更是他生命打开、灵魂飞翔的词语世界。在那里,他满怀感恩,深情地打量属于他的村庄、亲人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最初的河流依然流淌着童年的梦/思乡的情比流水还长/我走不出苏北的圣洁、旷远、辽阔/我站在苏北的中央,听风的呼吸,花的歌唱/
而天空,却落满了雪”(《大地上守灯的人》),在这里,诗人是自由的,因为,时过境迁,但他依然拥有童年的梦,并和他脚下的土地有同样的节拍,没有被超越,也没有被丢弃。在苏北的中央,他可以听到风的呼吸和花的歌唱,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事情呢?不需要人为的加冕,不需要物质的许诺,只需要自由舒展筋骨和神经,就可以领受辽阔而深沉的生长,就可以抵达自由而和谐的飞翔。天空中飘飞的雪,那是童话的色彩,是剥去红尘之重的理想空间,是生命最初应该具有的样子。
可以这样说,能持久感受自然之美的人是真正懂得审美、也真正理解生命的人。在黑马的世界里,村庄是他最原始的词根,在那个词根之下,他可以自由延伸和扩展,在生命与词语的双重世界里。在他的村庄里,有“与整个春天对峙”的稻草人,有“顶着夕辉”的牧羊人,有秋霜,有冬雪,有古朴的野趣,有让人怀想的故人(《乡村辞(组诗)》)。而这一切,都是点燃诗人情感的火焰。无论是孤独还是忧伤,它们都带着那片土地上的色彩和味道,它们流淌在诗人的血液里,随着诗人的呼吸而呼吸,随着诗人的心跳而心跳,它们是鲜活的存在,而非呆板的观念。黑马说,“我时常认为当代的作家诗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尚不够端正,面对生活我们必须要充满热情,对待周围的人和事要充满关怀和善良,对待写作要充满真诚和敬畏,这些都很重要。”对这些,我深以为然。在这个似乎一切都可以“大话”、都可以“消解”、都可以“调侃”的时代,无厘头已经成为时尚,无底线已经成为潮流。然而,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自有他固守的灵魂疆域,在那里,有信念,有坚守,更有一种不容亵渎的心灵之光。而那,就是古老的泥土信仰和生命**。
村庄坐在古风里比时光更远,比春天
还要辽阔,月华如水
鹰的内省,是自由飞翔的风
吹醒内心的湖泊
故乡的季风比天空蓝,比远方更蓝
五月的细腰,槐花的梦境
向着内心的宗教,飞吧,洁白的槐花
披着雨水,抱住一个音阶流泪
情深地止住脚步
在辽阔的夕光中,月光的影子跟随多年
村庄坐在古风里,有青铜的光
故乡承担了广阔与辽远,豪气与悲怆
我俯向尘埃,打开泥土中的灯盏
对祖先充满了无限敬畏
——《村庄坐在古风里》
在黑马看来,村庄甚至比时光更远,比春天更辽阔。这是一种隐喻。在这个隐喻里,生命是灵魂。和线性的时间相比,村庄有了更为细腻、更为纵深的纹理。因为,村庄是人类的地域表述。它在时间的基础上,赋予世界更为具体而丰富的内涵。村庄坐在古风里,那古风就是人类最初的声响,是人类向着诗意栖居的一种努力和抵达。而在生命的**中,村庄更是生命的核心地带,在这里,有祖先的劳作、豪气和悲怆,有青铜的光。对于人类而言,村庄是既人类苦难与荣耀的见证,也是生命为之献身的结果。“苏北潜伏下秘密的火焰/沉寂的是青铜之音/风中走过四轮马车,自由和梦想/北国旷远,惟有钟声依旧”(《风吹过一座村庄》)
可以这样说,村庄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人的价值。它是人类文明的开始,是生命**的最初形式。在农耕文明逐渐被一点点侵蚀的当下,那种温情脉脉的生命秩序被肆意践踏,这是文明的畸形走向,是对生命**的粗暴背叛。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永远是和集体唱反调的孤独者,是主流意识里的“零余人”。所以,黑马才会站在逆时代的泥土上,歌咏对祖先的敬畏,抚慰对古风不在的疼痛。
心态决定一切,很世俗的说法,但这种说法在黑马这里却依然有效。因为有一种回归土地的心态,所以才有了他和大地平行的姿态,所有才有了他对大地凝视的柔软,所有才有了他对象征祖先的村庄的坚守,所以才有了他对充满温情的生命**的呼唤。它们互为表里,互为因果,共同书写着黑马诗歌里的疼痛与幸福。最深沉的爱自有它最朴素的形式,在黑马的诗歌里,他选择的意象也是最为朴素的,它们是苏北那片土地上最为基础的元素,“月光”“烛火”“落日芦花”“白鹭”“铁匠”,等等等等。它们带着诗人的体温,带着诗人的祝福。是它们而非霓虹搭建了诗人灵魂中永远迷人的阁楼,诗人在那里思,在那里忧,在那里爱,在那里升起炉火,以等待被现实夺取心灵的倦客重新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
如果老了,就学会用一把骨头去爱
用一把揉碎的土坷垃去爱
当春天来临,你含露的眼睛仰望星空
时光在变老,故乡一片苍茫
故乡,彻底矮了下来
雷电是天空的鞭子,挂着冰吊的泪花
骨头里却是藏住悲伤的人
当阳光重新照耀着宽阔的河床
我写下我的故乡和亲人,用很轻很轻的词汇
我怕伤害到我的亲人
在大屯镇的上空,我抬头看见鸽子在飞
阳光从槐花中漏下班驳的阴影
扛着锄头,去铁路以北农耕的是我的亲人
我从开花的槐树下走过
具体地感受着古老的农谚和歌谣
这些年来,我小心翼翼
叙述着我的乡村,不轻易说到疼痛
——《亲人》
用一把骨头去爱,“用一把揉碎的土坷垃去爱”,“小心翼翼/叙述着我的乡村,不轻易说到疼痛”,这不仅是爱的内容,也是爱的终极意义。因为,在乡村面前,在泥土面前,诗人已经彻底放弃了那些所谓的尘世意义,他接受了乡村和泥土的洗礼,并最终将它视为亲人和信仰。是的,我喜欢黑马的诗歌,喜欢他舒缓而细腻的叙述,喜欢他沉静而唯美的文字,喜欢他对乡村与土地的深入与虔诚,对生命**的深情与坚守。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从未谋面的黑马,我愿意把他当作当作朋友,当作同路人。